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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六

云哥的母亲,在她家那所旧式而宽大的房子中,正同着一个新雇来的仆妇缝纫。这个缝纫的屋子,是云哥的父亲生前学画的地方。墙上斜挂了一把古式的剑,这是云哥的父亲平常最宝爱的,室中有些核桃木作的器具。一对洁白的茶几上放了几只大口旧磁蓝花的茶杯,一瓶晚开的芍药花,连一簇尖长的叶子,映着由卐字格的窗中,射进来的日光,鲜嫩的可爱。云哥的母亲,正同那个仆妇,坐在软席上,缝衣服。她的最小的,六岁的女孩,正在她身旁,取了两个泥作的玩偶,使它们撞着打架。

她是个久病的四十岁的妇人,是气喘与气管炎的厉害的病。所以面色很黄瘦。她那茂密而黑的长发,——在她初嫁与云哥的父亲时,所有的妇女,都称美她的发,也日见脱落。她本是好说话并常常快乐的好竞胜的多血质的妇女,但在这三四年中,她变为冷淡而易怒的性格了。不过她仍是好工作与勤苦的。她自几岁随她父亲在衙门中读书时,便常常胜过她的姊妹。直到这时,她还是每天除了料理家事之外,便同着仆妇们缝纫或看小说讲给她们听。有时同她们说起在四川的万山中的栈道上,乘着小轿走路,及在云南所游历的吴三桂的宫殿,以及那些遗事。她们听了,都如小学生听《天方夜谭》一般的惊异。而且觉得这些没曾见有人说过的故事,是很美丽和吸引人的,而小名三妞的伍慧,尤其爱听。

这是个温暖与晴明的初夏,室外的蜂蝶,来往的不住在花丛中飞翔。她作了一会针线,觉得也有些午倦了,心里可记惦着云哥,应该早些的回来了。她想起云哥,便用力向着卧室后门的竹帘外喊着云霏。过了不多时,云霏同着梳了双髻的伍慧,拉着手从后面跑过来。云霏是她最大的十三岁的女儿。她穿着小花的绿罗夹衫,左手里拿了一把香草,笑着向伍慧看。她便向云霏道:

“昨天蒸好的玉糕,你可不要全吃了,你弟弟快要回来了,留下些给他,到明天我再同慧姐作给你们吃。”

伍慧自然地微笑了,云霏脸上红红的没有回答。伍慧抢着向云哥的母亲道:

“那个,她吃过不少,我说留点吧,恐怕还要给云哥吃,她才肯留了四五片呢。”

母亲笑了,连那个新来的仆妇,也对着云霏痴笑,她急了,尽管摔脱了伍慧执着她的手,伏在母亲的怀中,抬不起头来。母亲抚着她的短发道:“稀罕呢,明天你找你慧姐,给你作几个吧。”

这一晚上,母亲同她的云哥和伍慧,以及那些女孩子,说起白天的事来只是笑。母亲又问了些云哥出去旅行的话。云哥,他幼稚的心中,却记起在田野中的满家嫂来,便对伍慧说了。

伍慧是个聪明而活泼的女孩子,她在这天,觉得更为快乐!便按照日常的要求,问云哥母亲四川山中的行程。她道:“从前我在一本小学教科书里,看见有在半山中走路的窄窄的木桥,那在上面的人,不是小得如蝼蚁一般大吗?”

云哥的母亲,只是微笑,没有立刻答复她。

云霏正同着两个小妹妹。在灯前逗着一个白色的小狸猫,去抢一个花珠。云哥却因走得疲倦了,躺在床上。

她经不得伍慧的催促,便道:

“在雨后的山行,最是有趣味的。慧姐,你若去过,你永不想再回来的。你也必定不愿意听我去叙述这种片段的说不尽的景色了。……有一次我们一家同行的,有几十乘小轿,即是由宜昌坐船,经过三峡,走山路由四川往贵州。我们坐在轿子里,看那险峻而陡立的苍色中,参以赭颊色的山峰。一乘一乘的小竹轿子,和走在图画里的相仿佛。山道都是在山腰中修成的,下面便斜俯着些绝壁。我那时却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些年纪较大的老妈子,便坐在轿中哭了起来。她们的哭,并不是专为走到难走的地方,怕得哭,她们的眼泪,是看着那些奇绝与不可思议的景色,她们的心思,引起了思家的念头。……在高山中落雨的时候,更是好看。看不见云,也觉不出有雨点来,只感到漠漠茫茫的白气,与起伏迷现的山峰,合在一处,所有的草木,也都笼在无边的白气里,只听见由舆夫的竹笠滴下一滴一滴雨水声。而山中到处的流泉,澌澌的响。……”伍慧听得如身临其地似的,两个明亮的眼珠,只是向着她发呆。而云哥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另换个题目吧,有一次我们在王家营以南的一个镇上住店。那时的店,即在大的城中,也没有如现在火车站的旅馆那样整洁。我们那时是第二次回云南去。那时因我祖父死了,父亲带我们回家,又重行出来。那是七月的时候,江北的天气还热得厉害。每天从不明天的时候,就起来赶旱路,一连走了十几天,在七月的毒日之下,同行的人都很困乏了。这天未到黄昏之前就赶到那个镇,我记不清是什么名字的镇的店里。许多的乱杂口音,与马的蹄声。店是很宽大的,比我们家的房子还大几倍。我同现在远在衡州的八姊,与胡妈,住在西房的套间里,其余的人,都分房安歇下,想着休养精神,好预备明天的行程,哪知一个意外的事发现了。……”

云哥听到这里,便由床上跃至案侧,紧紧地贴住慧姐的身侧,望着对面他母亲说话。慧姐握住云哥发热的小手,没得言语。云哥的母亲,咳了几声,便续说道:

“那店里西房的套间是很黑暗的。我同胡妈,最早的燃上店中所预备的油灯,草草的将晚餐用过。胡妈是五十多岁最有经历的老妇人,她忽然看见南边的壁上,挂了一幅很宽被烟熏黑的画幅,她就指点给我们看,她突然似有点觉悟,将那幅画子揭开,将头掩在画子后面,看了有二分钟,她便轻轻地放下,喘了一口气,向我们附在耳上说。原来那幅不惹人注意的画幅后面,却是一个暗黑的洞口,里面任什么看不见。因此我同我的八姊,吓得上别的房间去了。这夜终于没敢睡觉,半夜中便趁着下弦的月影,渡过淮水了。”

她说到黑洞发现的事,将要就睡的云哥,却紧贴住慧姐的身侧,一动也不动。即连伍慧也觉得有纤微的恐惧!因握住云哥的手更紧了些。而云哥的一个姊姊,一个妹妹,贪与狸猫在屋东边玩,却没曾往意听到母亲的话。

伍慧十五岁了,较云哥差不多大有四岁半的年纪。她常感到王嘉芷——云哥的母亲的名字——夫人,是个家庭清闲而恺恻的人,幼年既读过若干旧书,对于妇女的针线上,又分外有工夫。嘉芷在街上偶然遇见伍慧,见她那付明丽而活泼的眼,和如胭脂微染成的双颊,便非常喜欢她!后来满家嫂的姊姊,便将自己的女儿,送到李宅中去,同嘉芷作伴。嘉芷夫人,更没有半些卑视的思想,教慧姐与自己的儿女同玩,同饭,几乎比自己的女孩子,还加心爱护。因此慧姐常常以为这就是她的家,隔几天到自己家里去,便感到半日的寂寞!

这夜她听过黑洞发现的故事以后,又同嘉芷夫人哄说着云哥,睡在嘉芷的房中,自己很小心的走出来,踏看月光,几乎逃避一般的,转到她的卧室中去。她与云霏是在一个屋子中,木壁的内间,是云霏的住处,而在外间,用绿花白布幔隔开的,便是慧姐的卧处。她心中怯怯地回到自己房中,看看内间的云霏,早已睡在帐里,自己便取过已燃着的洋烛,放在帐幔的后面,匆忙的放下钩起的帐子,急急地卧下。将烛吹熄,而如银水泻来的月光,却映得室中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

从这夜起,她得到一个细微的印象。她觉得她握住云哥的手,格外热,而且脉搏跳得很急。当他母亲说旧日旅行中奇遇的时候,她想云哥那样的聪明,也不禁替他母亲欢喜!但这不过是一瞥间的奇怪的思想罢了,在她充满了天真与纯净的心中,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可是她从此觉得似乎对于奇异的人生,有了一点解说不出来微妙的感动。她从在这洁明的月夜睡过之后,心境上似乎增加了许多的知识,然而自己却也寻思不出来。从前与云霏游玩的兴趣,在微细的境界里,似乎渐渐减少,不过是微而又微,不容易觉察得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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