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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十一

又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如天上的白云,在丽日之下的变化。无聊的人间,已是变成了多种情态。天根这时已脱离了中学生的生活,到京中的大学,继续他读书的生活去了。柏如仍然没有回来,并且连信也不常常寄到。天根有时收到过他由欧洲来的函件,却只是很冷静的几句话,并且说他自从华工陆续回国之后,便在英伦一个公司里,作了职员,且是半工半读的,在大学院里研究他以前的学问。并且说或者将来有个机会,将要同一起英国朋友,到澳洲去的。他的信中,并没有其他的话,看过之后,越发使人发闷!这时柏如的家中,因为家庭没有多人,便回到安徽原籍去居住。天根倒是时常与他家通函,知道柏如的母亲还安健的在着,而颖洁已转入南京的某女子大学去了。

天根自从来京读书,却住在他的表兄家中,就是王志伯家里了。原来王志伯是他一位舅舅的儿子,他这位舅舅,因为少年远出,到贵阳去就亲,后来染了时疫,死在那里。他这位舅母,却是极聪明而又受过教育的女子,因为自己的母亲的缘故,便住在京城里。前几年也死了,便从家乡中过继了他这位表兄王志伯来。志伯也是个师范学校的学生,因他为人用功与敏捷,现在在这里作了教员。他的家眷,便同他住在京城。嘉芷夫人,因为天根来到,有自己的侄子住在这里,便很放心,并且托他照料,于是天根就住在志伯的家中。

天根的表嫂达馨,是个温和与最能体谅人的妇人。她家本来清闲,今见天根来到住着,非常欢喜!无论什么事,看他比自己的兄弟还要好些。

不过天根在这几年中,将性情越法变得有些怪特!他有时终日不说一句话,有时说起他的主张来,别人若同他辨驳,他便闭了口,一声也不言语。志伯是个专研究科学的人,看他那个带浪漫性的奇异的态度,便有点与他合不来。倒是达馨的心地是温和而宽阔的,反而更加敬重他呢!

当天根来后的三个月,忽然有一天下午,他从学校回来,到自己的房子里,安放下书籍,便到志伯的住室中去。刚刚走到绕了红栏的走廊下,却看见达馨正在坐在栏上看一封信。一见天根来到,便笑着道:“来了,恰来看一段新闻吧!……”天根也没什么惊疑,从容的问她这信是从哪里来的?达馨道:

“今天早上由邮局递来的,是从家中五叔叔寄来的。你看想不到,那,……”她说着便笑了起来。

天根从她手中接过来,看了一会,便皱了眉头,说出一个“嗄!……”字来,方要继续说去,恰好志伯从外面走回来,一眼看见天根手里的信,便卑夷的道:

“年轻的人,只是这样,是如何了局!不想那位姑姑,就止他一个人,却闹出这些笑话来。……”

原来这封信是说天根的那位死去在衡州住家的姨母的一个表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自从他这位姨母死后,却出了一桩意外的事。就是天根的这位表弟,原是个很聪明的青年,也曾入过学校。这几年来因相离远些,没有通过音信。及至天根的姨母死后,他的姨父要给他说亲,他却绝口不应。因为他家老行辈的姨太太最多,各房中所用婢女,更是不少,他家人又在一处房子中,共同住着。不知从哪年起,他与婢女中的一个,有了很深密的恋爱的关系,所以他父亲给他说亲,他不允许。后来事情闹穿了,他家本是世代相传的华族,又是衡州著名的人家,哪能容得他来恋着一个婢女,便不提亲。甚至后来他被父亲暂时的逐出,这正是他来信告诉与舅舅家这段事呢。

志伯年纪虽比天根大不了十几岁,因为世故的阅历,将他的思想,与见识,变得很古板而庄严。所以他总以为像这位表弟,是年轻的小孩子呢。

天根听志伯说出这个话来,却冷然道:“你过于太把一切的事看得轻了,我以为这个事,不是轻轻地就能将不是加在他的身上。虽然,或者他也有不对的地方。”

达馨在一旁也笑着道:“本来表弟是个少年,他家中婢女又过多了,说这事全是那位表弟的不对,也说不过去呵!”

志伯看了达馨一眼道:“你们只知说,你想他是什么人家的子弟?只知任性胡来,若说出去,人家还不笑死。……”达馨却不服他这个“武断”的话便道:“这类的事,还对于什么人家的子弟与否而有分别吗?你也太于说得强辞了,譬如现在由自由而来的婚姻,你赞成?还是不?……”

“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偏偏自由到一个家中的婢女,……哼!……”他说着便带了不屑与傲慢的神气,走了开去。

自此之后,天根便觉得志伯是与自己合不拢来的人。几次要想离开,却被达馨切实的劝留住。其实志伯待他还好,只不过他们的思想上与言语上,总有几多地不相吻合罢了。

天根的性行,越发变得沉郁。他常常在院中的草地上深思。自从研究哲学以来,他简直变成了个怀疑派了。又加上听过那个外国的哲学家所讲的厌世主义与定命论之后,更使得他脑中添了无许的印象。所以他将那些自幼年到现在的事实,与见到的感触到的思想,都记在一本册子上。这本册子,便是曾被达馨偷看过一次,而因达惠的介绍,为天根的旧同学汪青立所强索去阅读的。

汪青立是个最热心的教师,他办事的勤慎,与学习的刻苦,迥然与天根是不一样的。他自从由达惠的口中,知道天根住处,又强将那本记事册子索去阅读。其中多有感动他的言语,而尤使他有极强烈的感慨的,便是其中有一段,记到芸涵的事。是:

“我之认识芸涵时,她的知识已经高出我许多。前几则中,已为述及。但在其随德人西去时,我乃觉到她处境的悲惨,几使我比较初闻柏如之入狱为尤甚!此亦不知是何种感应力所使?或者因她是女子,但的确她之所遇,真令人痛恨世界上之无心肝人,以全杀却为尽度!她之离济,在柏如去国之前半年。是时正德日战争方起时。是秋大雨兼旬,而日兵登陆,破中国之中立,以夺取胶澳。是时不在战争区域之德人,多作归计。方在此时,而芸之被劫事,乃突然发生,其原因及结果,我概不知,是皆芸将行时,面语我以此事之真象。果使我能射,而且有,……必不予彼无心肝人以生命!

“芸涵在女医校中学习,兼作德人医院中之看护妇,我记病时已言及。而济地有一某军衣庄之主人,乃东临某所的税局长。年三十余,以其运动与其他能力,得任可搜括之缺。家中固富有,且在政治上素有党援。是年夏日,以病到德人医院就诊,住院中。芸曾与同学轮流看护之数日。彼遂生心,但自知不敢唐突,且知芸非寻常无识之妇女可比。其后乃多所赠遗,芸以其不当,未有一次收受者。其后又故遣其家中女眷,到院与芸会晤,且称言受教。芸恶其扰,然避之无术,亦姑听之。不意至于后来,此人再遣其妻来,专邀芸至其家观菊,芸不听且拒,后经同学多人出为转圜,劝芸不必过于固执,宜去速归。芸姑许之,然亦不过以为如此耳,不知有他。

“彼人乃借此以诳芸,至其家,迫不令出。芸虽怒甚,故持冷静,彼亦不敢轻犯。后芸以袋中所携钱,贿其家之仆妇,得通电话,经德人院长亲往,始将芸放回。而据芸所言,彼人见德人之怒叱,甚则长跪以祈饶。

“此后芸知不能再留济,适值德人院长将归国,她固无家可归者,乃决随其师往德。及其行时,始致书于我,后得晤之于院中。……”

这是天根所记的那个事情的片段,不过其中有文言,有非文言,可见是在匆忙与激昂中写的了。青立因读这本册子的零断记事,已经约略知道芸涵少年的悲痛历史,又看到这一段,他热的血,也觉得沸热起来!那时他想到人间到处都是网罗,更不怪天根的性行,有些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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