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
首页 > 一叶 > 上篇 十五

上篇 十五

到了第二天,可巧这位女学生没有来,来代她的是那天在桥上同她说话的那个活泼而好游戏的她的同学。天根方由她这位朋友的口中,打听得出她的名字是芸涵。

从那日起,一直到了第三天,天根已完全好了。本来就想移出医院去,恰逢柏如由城中来看他,便竭力劝他再在院里多休养几日。那位老医生也是这等说法,于是天根也顺着他们的话,重复住下。其实他未曾忘了芸涵的那篇谈话。

第三日那天,柏如走了以后,已经快五点钟了。幸正天长,屋子中还不甚黑,天根在草地上慢慢地走了一会,到屋子中来,正从衣袋中反复地看一封由家中来的信,忽然芸涵著了洋式的跳舞的衣服,由外边走进来。一见天根便喘着微笑道:

“今天无故被密司史拉拉了我去跳舞,这种事在我这几年中,已经不很高兴去作了。在七八年前那时,我还没有尝到人生之回味的苦况,差不多每天同些外国妇女们住在一起的乱跳,到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的冲动,如今我觉得一切愉乐的事,只不过人类自欺罢了。其实宇宙中的快乐,到底在哪里呢?……”她这时将跳舞着的白鞋,在沙发上脱去,用块白手帕子拂去尘土。天根看见她面上满是润湿的汗痕,又见从白丝光的袜里,露出雪白的肌肉来,他的心也不免微微动了一动。但这种心思,即刻就成了过去了。他还是记念着昨天她所未曾说完的话,便重复催促她说道:

“你父亲到那个地方去以后的事,是怎么样发生的?”

芸涵现出过分庄重与忧伤的道:“其实呢,不说也罢了!一个悲苦的留影,说出来徒自惹人心酸!”她说着,觉着有点气压,便向开放的玻璃窗子外,深深地吐了口气,回过脸来,注定天根又说:

“昨天不是说我父亲到了第二日,究竟坐了帆船到我那故乡的邻县去了吗?那时邮政,并没有像现在的通行,自然两三天,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不过后来,究竟是出了岔子,那里的仇视外国和教民的风潮,渐渐不能压止下来。连那里的官府,也一样的动了扶清灭洋的义愤。可怜我那固执的父亲还努力地居中调停,后来教堂被烧了,地方的秩序大乱了,可怜呵!我父亲便同一位老牧师,……死!……被火烧死!……”她说到末后一句,眼中似乎被泪痕蒙住了,接着叹了一口气。而天根同时也听得发呆并没插上一句话。她接着道:

“独有上帝知道呵!这事是多大的残忍与酷惨!不幸的消息,传到我家来,你可想象我母亲同我是在什么样的状态里!那时风声越急,当地怀了嫉恨我们的那些有毒箭在胸中的人,都很快意!并且人家见我父亲死了,又欺负我们是个在教与孤独的人家,便对我家格外恨视!还说不定,将来更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于是我母亲忍了无限的痛苦!将我父亲从火中运得一副骨殖回来,埋葬了,便带了我跑到广州去。因为我母亲知道我父亲在日,在广州与人曾合股开了几处洋行,还可以在那边得点赢余,能够衣食。不料人情都是一样的厉害!及至到了广州以后,那边几个很大的公司,都同声的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有的还说对于我父亲不曾认识,只不过闻名罢了。我母亲对于这等答复,当然分外的失望与动气,便将我寄住在一家外国人设立的小学校中,自己重回到家中去,取当时的股份契约,想着与他们质证。哪里料到我母亲去了十几天以后,带了病回来。我后来方知道,当我母亲回去的时候,在家的仆人,都跑掉了,家中除了几件笨重器具以外,什么东西都没了。几个邻人说是被盗,其实呢,……那也就不问可知了。我母亲知道那时正在很危险的地位,即告到官府里,也是没有一点的效力。而且所有的文契等细软的东西,都失了,将来的生活,更无处计算,因此回来,便病得日见沉重!……”

天根愕然起立道:“竟有这等的事!”她又凄惨道:“正多呢!”

芸涵仍是自然地往下述说:

“多么悲惨呵!同时我母亲只有一个兄弟,又远在北京作小生意,谁能替我家去申诉冤苦?而且谁能慰助我们?还幸在省城里,有几个外国的有学问的妇女,知道我家的不幸,便将我同我母亲收留在妇婴救济院里,并且说待到我母亲病好之后,还可在个女学校里找个位置。但是痛苦之箭,已经深深地射入我母亲的心里。她那时虽不过才三十多岁,但也何曾经得起这等磨折!病的一天加重给一天,由救济院移住在医院里,她每天只是喊着心痛,神经也日见衰弱,有时吐了几口痰中带出来的血。我也随我母亲在那里,那时我真如同陷入恶梦的迷途中去的一样。当在那个凄清之秋夜里,即是她临死……的前三天,对于我所说的话,我至今一字也不能忘却!并且永远地深深镌在我的心里!那时候正在夜半,她在电灯下,对我叙述她幼年的事,与同我父亲恋爱的由来,以及嘱咐我,……对于我将来的悬念与希望。她喘着,在她瘦陷的面目上,现出一层将尽的浮光,微红的浮光,最是痛心的几句是:‘我在人间依托了上帝的佑护,在我二十岁以前,我曾没有过愁苦的种子,种在心里。而且我也没曾发生过结婚的思想,也曾没有如一般少女,了解恋爱那种道理。那末,确切的,直到后来,经人介绍与你父亲结婚后,才知道爱的意义。将来,……不久,……但我只有你在世界上,也只有你是我最有关系的一个!你将来总也可达到那种时期的,的确不容易去说。人总是听凭上帝的支配!我们不惭愧地说,绝无一毫能力的!你从此以后,在这广漠的世界里,自然成了一个孤独的女儿!我生活了将近四十年,我自来没敢对着一切的生物,有过咒诅与恨愤的思想!但现在,我虽服从人类是善的学说,但我才明白人是应该要去吃苦的!我不敢恚怨人们的无同情,我只忏悔我在世上终久是有罪恶的,所以才落到这个地步!你呢!……将来正远呢!可是也或者不长久的生命,也同我一样!被上帝的召回。不过你的生命之花,切盼你不要再自行蹂践了!我知你的聪明,比你父亲还好,只是从此后,你一个人如轻尘一般的落到密布的世网中,正不知有什么事在黑的前路上等待着你!我自然是将要归去的人,不能预先替你作什么计划,现在呢,我更不知道什么是悲观与痛苦,但我所希望于你的,你,……不幸的女儿,对于人间的罪恶,总要努力地为自己为他人去作洗涤的工作!……’她没有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强自支持着,倚在我的肩上,祈祷了一回,就颓然的卧下,便昏晕过去了!……哦!什么事,什么都过去了!我,……我亲爱的母亲!埋葬在城外的林里!直到现在,那故乡的父亲藏骨的土堆,与我母亲的坟墓,尚是遥遥的隔离着,惟有每日的珠江的波痕,可以作他们的死后通达消息的用处罢了!……”芸涵说到这里,并不哭泣,只是庄重的对着窗外,已近黄昏的远色凝思!末后她又说:“至于我后来呀!那等遭遇,那三年中的苦难,简直不是梦想可以知道。我早已立誓不再说出,我只有苦痛的感谢人间,对于我的待遇与感化罢了!……自从那等苦难的经过之后,我迷蒙的心,也放开了一丝的光明,上帝的光,竟然圆满的照透了我!你以为我不是每天很沉静而快乐吗?这或者便是上帝的启示呢!因为我已可说完全了解人生的苦乐,都是欺骗的东西!我不敢说我是超人,但我也总不容易再教人间的迷网来挂误了我了!”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只从晕湿的眼波中,对着窗外的黑暗注视着。天根也正推测着她是遇到怎样不幸的事,忽然听得东边学校的饭钟,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芸涵方转过身来,用手替他将室中的电灯旋明,并且说:“我那大篇的伤心的经历,一时也说不尽,我曾有一个本子,专记我那时惨苦的经历与感触,明天我可以带了来,给你看看。但你不可再告诉第二个人知道!我相信你尚是诚实的少年!……”她不等得天根的回答,便匆匆的走了。天根由窗外的藤荫下,目送着她的白衣,远远地在黑暗中看不见了,方才坐下。

这半夜中,他简直没得安睡!

天气烦热得很,他将窗子开了一半,将电灯扭灭。沉静地外望天上的星星。月光还没有出来,在银河左边的几颗成不等三角形的星,一闪一耀的,在夜中似乎暗笑。医院中住的病人,原不多,在半夜中更形寂静。天根在冥渺的朦胧状态中,觉着自己的心感,也没有喜乐,却也不感到悲苦,只是虚寂的可怕!有时对于自己的前途,似乎悬在浮空的楼阁中的缥缈,忽又记起母亲在家,当更觉寂寞!这时想已同了两个小的妹妹,都在睡中,也或者正在灯下为儿子作夏衣呢!他反复地总是不曾安睡,又替芸涵,想她奇怪的身世与悲惨的命运,想一会她是怎样的结果。更不知她说与我看的那本记事册中,更有什么奇惨的经历?他忽然自己反想道:人不过就是这样,什么结果呵!谁曾知道?自己尚悬荡在云烟中呢!然而他想到这种无可如何的地步,反觉得心里有点作痛!对于将来,曾加上一重深的恐怖!直到医院门前的大钟,打过三点,他方迷乱的睡去。正在梦中,却觉得似乎有个人摇动他,反身看去,原来就是柏如。

柏如穿了一身灰色的洋服,面目上极为欣慰!他一边催着天根起来盥洗,一边却跑了出去。

及至天根盥洗完后,还不见他回来,心里却很奇怪。正在纳闷;忽然看见柏如又走进来,后面还有好几位女子,近前一看,方才看清一个是柏如的妹妹,一个是芸涵,那一个穿了紫色的短衣的,就是芸涵的同学,而未曾看护过自己的。

天根这时,才想到这天是个星期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