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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十

一年之后——恰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后,——十月的天气里,柏如觉得天气冷一些,穿了一件薄薄的皮袍,尚不十分和暖。这时距离他因入监狱得病的事,已一年多了,身体上自然好了,精神上常常因受了那种过分的冲激,时呈变动。他自去年转地养病回来之后,并教员的事务也辞掉,索性不出自己的门口,每天看着颖洁,及他的小孩子读书,并且他很嫌恶城市的喧扰,时时想着移到乡村里去安住,只是没有实行。他自从遭遇事变之后,除去了家中的人,与天根几个朋友之外,每当他在街道上走,便看见每个人,都带了一副杀害的面目,与不可测度的颜色,彼此相向着。所以这种恐怖的余留,使得他不愿意出去。他起初想借着这个时候译几部好的书出来,也可以消遣光阴,不过他坐不许久,便不耐烦去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而又看到那时中国出版界的恶滥,与不能对于有价值的书籍欢迎,所以也就终于没有作成。

这天他穿了皮衣,正在书房内整理器具,忽然仆人由外面送过了一要去替华工作通译的原因,并非我故意离开母亲,离开你,离开我快乐能安慰我的家庭,而到危险与生疏,且是事事若隔膜的地方去。因为我的性情,虽说自从病后少有改变,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想没有志气与没有作为与不好工作的人。在我未经去年的事以前,也丝毫未曾替社会出过什么力量,人都羡慕我是留学归国的学生,其实我自己问心,便使我面上发热了!自从遭了不意的危险,在现在社会上的人情的冷暖,都从试验中得来,而且在这种纷扰的状况之下,我空抱了无穷的志愿,要从何处下手?切实说,中国几年后,将要有种不可思议的大变动。我想现在决不是能得社会上可以容留我们的,我所自己常常痛恨的,是自己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也在外国中陶冶过,怎么自己毫无点能力,可以说到改造的事业上去?你不必过于忧恐!……我是不能纯粹信虚浮的定命论的,但我也不怕吃辛苦,我相信留我在快乐的家庭里,此后的生活,终不过如此罢了。究竟有什么用处?这次我决心的要去,须知我也是受了环境造成的无形的迫力!我深知我自己,不能立刻将所有的环境改造过来,我想出去几年之后,或者再回来的时候,便可以更好的希望呢。……家中母亲,也还康健,好在洁妹妹快毕业了,将来的前途,也很有可望!……”

他更说了好多的话,握住的绿存的手,觉得有点冰凉。却是她哭下来的泪痕湿的。他又着实安慰她一番,后来颖洁由校中回来,却很赞成柏如出走的计划,帮着他将绿存劝了一回。

这事终于决定了,柏如便去找到了在本城教会的一个英国人的介绍,那个英国人,素来对于他很钦重的!正好自己也要回国去服兵役,这回听了柏如要到欧洲去作华工翻译的话,喜欢到十二分,并且说了一些为公理帮助,及有心于人道主义的恭维话,但柏如却付之一笑。

后来天根当然也知道这个消息,虽是痛惜良友的远行,而且确实是到有危险的地方去,但他也想不出不教他去的理由来。知道柏如这次的决心,是不可更改的,反而常常去劝慰柏如的母亲与绿存。

是十一月的中旬,一切事情都妥当了。那个英国人,早就通知他在这几天后,便同他一同到上海去趁船放洋。本来没有什么行装可预备,而且柏如是去过的人,所以别人也不为他旅行的行程担忧,只是这些日子里,绿存的面色,少见憔悴些。

在柏如启行的前夕,正是降了微霜与星光晶明的一个冬夜。天根这日因为校里正放了阴历的冬至节假,所以一天也没回校。这天晚上,柏如同他母亲、绿存、颖洁、天根共吃晚餐的时候,自然各人心中都有点酸恻!柏如的母亲,虽说平常不极力阻止他这次出国,但到了这时,也免不得挥了老泪,切嘱他小心保护身体,与三年中必要回来的话。这顿饭大家草草的吃完之后,柏如的母亲,又说了几句重要的话,因为头疼,先到屋里安歇去了。颖洁也随了过去。天根出到外院,自己从前所住过的书房内。那时柏如同了绿存,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说话去了。当在晚饭的时候,天根看着绿存眼中,红红的晕波,几乎没有滴下来呢。

天根独坐在书房外面的长方形铺了花线毯的桌子一边,看着一盏精铜制成的煤油灯,用白罩子将散射的光线罩住。自己也感到一种非平常所有的感觉!想起方才绿存的样子,少不得这时呜咽地哭了起来!他想,眼泪实在是最奇怪的东西!要用它时,或者怎么样都作不出来,到了一种时候,却也禁止不住。人间的关系,实在是何等的奇妙与幻化呵!同情真是人间的锁链!他想到这里,不自知的也替柏如同绿存,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又想柏如有这样好的家庭,又有这样依恋而缠绵温柔的绿存,为什么偏要孤身跑到战场上,——辽远的战场上,去作华工的翻译呢了……本来天根以前对于这个问题,心中也以为柏如是应当的,是不得已的,是自己没有阻他去的理由的,但是在这一个凄冷的黄昏,他忽然有点自己不能相信了!一时的思想,似乎被什么弥漫了一般,再也分析不清。也不知以前确信的念头,这时湮沉到哪里去?只有方才的灯影下惨淡的画图,在眼中乱动。

将近十点的时候,柏如先低了头走出来,后面绿存同颖洁,也随了出来。他们四个人,围在这个仿佛引人聚合的灯光下,却静默了约有十分钟的工夫。颖洁是个好言笑的女学生,她见他们都有点说不出的抑郁与愁烦,于是她便开始说了个笑话,引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绿存也面上微带出一点笑容来道:

“好妹妹,你这张嘴,真是巧,便说得人笑不得也哭不得!……”她叹气道:“今日一夕,明天便是开始使我心难放定的日子!……”

天根也觉得心中凄楚!但不能再说这类话,惹他们更加愁闷。便突然道:“一时的离合,在人间原是不能免,与不应免的事。古人说甚‘如萍如絮’的话,固然不过止是几个诗人的想象,其实人生的一时离合,当然难免。不然的时候,就是只有老相厮守着,那末个人应作的事业,不尽在眼泪与依恋中抛弃去?……本来难说,人间的生活,每天在演进里,亦即每天在互相冲突里。一个人的多方面,没有更好的方法,去一一的填平,与不使任何方面,有一丝毫的缺陷。那怎么能办的到?然而理智上只管这样说,人类的感情,却不能这样说呢!……”天根起先本是很激昂地说下来,到了后来,也就低下头,并且续说不下去了。

柏如饮过一杯茶,将茶杯很着力的放在案上。他却立了起来对着天根说了一大段的话道:

“一个人既从生下之后,必要受社会的淘洗,与人类情感的染过。我对于这种学说,是很确信的。我本来抱了为社会服务,去真诚的作一个改造社会的人的心。但是回国几年后的试验,不但将我从前的志愿打得粉碎,就是将我不幸的个人,也几乎全压碎在这个不可赦恕的罪恶社会的势力之下!……我这次惨痛的再行出国,他人以为我是自己要寻苦吃,的确,但即不出国,却时时有无限的苦味,要逼你去试尝,甚至且可毒死你,委顿你,使你完全同化在这个罪恶的社会之下。至不过,就是安心作个在家庭中的幸福者罢了!……所以我这次情愿去作这种事业,我一方承认我战胜了爱我的感情,但……我也是想由此将爱我者的感情,在后来注入到全个社会里去!……惨痛与前途的恐怖,自然不能免他人代为忧虑,但我自从遭遇过危难后,颇使我少少倾向于人间的定命论!什么事且不要计算前途,因为前途的本体,尚是在黑暗中的。以我们渺小的智慧,焉能测量出。……”这时微微听见窗外的轻细的雪声,他的话也就此停止。

这夜的天气,觉得冷了好多。绿存便喊个仆人进来,将铁炉生起,满室中骤然添了温度。柏如冷静与很坚定,而带有微见凄惶的面色,叉手坐着。绿存就将两手靠在他的坐椅的背上,眼中犹有泪痕。

天根也觉得无从判断他们各人主张的是非了!他只以为柏如与绿存,都是因为各个人的地位与环境,所以有这种不同的见解。他以为这都是人类之最真诚的心的发露。所以他也更没得话说。

风声从窗下听去,吹得檐前的丛竹刷刷地响。天根走到外面看了一回,回来说:“这才是个轻雪凄风之夜呢!连个小小的星星,也看不见。”颖洁正在取了怀中的铅笔,在尖长的手指上乱画,听了天根的话,也没抬头,便接着道:

“好美丽的诗句子,轻雪凄风之夜呵!……”柏如看了颖洁一眼,回过头来看绿存时,她却俯在他的椅背上,小声呜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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