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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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君刚才打发运搬夫把行李运走了后,就发见还有一个网篮留在亭子间的一隅,给运搬夫漏搬了。她看见了后,半是无意识地轻轻地顿了顿足。

——糟了!怎么处置呢?

她想网篮里的东西本来不是怎样重要的。两个锡制的茶叶罐,一副今年由汉口出来,过九江时才购置的茶具,——一个磁盘,一把磁壶,十个茶杯。——还有几套半新不旧的衣服,只能留作家常服穿的,想全数送给娘姨,又觉得有些可惜,所以索性用几张旧报纸包好装进网篮里,打算带着走。此外有两双皮鞋,——一双是高跟的,一双拖鞋,和一个打汽炉。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她想,因为这个网篮,特别叫汽车装着走,有些不合算,但是像这样一个重赘的东西,怎么好提着搭电车呢,当然只有叫黄包车之一法了。于是她从窗口伸出头来,望了望街路,但不见有一辆黄包车。站在亭子间中,她又歪了一歪首,只一瞬间,她带着几分夸张的神气,表示她很有决断而且活泼,提起双脚,当当地一直跑下厨房门首来:

“娘姨!快到马路口上,……”

她又歪了一歪头。

“做什么事?”

那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娘姨正在替她的小孩子们洗几件小衣裳,听见少奶奶有事差遣,便撩起衣角,先揩干她的双手。

“你赶快去叫一辆黄包车来!……马上要!……”

“好的。”

娘姨不象她那样紧张,很从容地踏出后门,站在街路当中了。

“娘姨!”

丽君又叫了一声。

“……”

娘姨顿着足望了望她。

“到北四川路去的黄包车要多少钱?”

“我从乡里出来上海,由码头上到亲戚家里坐过一次的黄包车,以后就没有坐过车子,也是中国街上的。租界上的要比中国街上的贵些,大概至少要四五角钱吧。”

看着娘姨去后,她又走上前楼房里来。虽然这次的出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两个小孩子,也不免有几分心痛,无端地掉下了几滴眼泪。

——自己还够不上做女丈夫啊!已经下了这大的决心,还这样酸酸楚楚的演出许多难看的丑态来做什么呢?丈夫对自己完全无爱了。他之还在敷衍自己,不过是为小孩子,想来利用我替他把小孩子养成长大罢了。谁还会这样当傻呢!

她虽然是这样地想着,但又禁不住在阿二和阿三的嫩颊上吻了一吻。阿三熟睡着了,不知道母亲在和她作最后的接吻。阿二到底比阿三大些,并且是男的,给母亲最后地一吻,便在梦中伸出小手来在他的小颊上拂了拂,他好象是当有苍蝇停在他的小颊上。他向里面一翻身,又呼呼地熟睡回去了。

——你俩醒来时,找不着姆妈,别哭啊!

她再叹了一口气,又走到亭子间里来了。

——最初听了父亲的忠告,何至于和这个男人结婚。近六七年来真是忍气吞声,受了不少的罪。现在可不能忍耐了。自己只恨当时岁数太轻,又麻醉于自由恋爱的思想,没有深思,只顾外观,看见他西装穿得漂亮,用钱用得阔绰,便给他骗上了。他只为自己做了一套平常的衣服,便对他浃髓沦肌般地感激起来,终于失身了。现在想来真觉可笑,也觉可怜。……也不能单归咎于他。自己也有错处的。象自己和他那里说得上是恋爱,完全是起因于自己的性闷烦。在那时候饥不择食便和他勾搭上了。由是和父母决绝了。一生中,单只生我一个女儿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呢?也还是和七年前一样,在乡里过平和的生活么?

丽君思念到父母,又有些伤感起来。但是在她眼前幻现着的父母的影儿,真地是一瞬间。她的思索仍然转向到丈夫身上来了。

——二三年来,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品行不端。第一因为自己在这社会上是孤立的人了,——譬如有一次把自己的苦情向堂姊姊申诉,姊姊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是自由结婚的,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无所归依。第二是因为小孩子的关系,尽去敷衍他,宽谅他,不和他计较。到了今日,真是不能再敷衍了。他的轻笑的态度,明明象是在向自己说:“你这女人有甚能干?能够把小孩子抚养长成,就算是你的最大本领了!除此外,只乖乖地坐在家里吃饭过日子就好了。丈夫在社会上做的事,也用得着你来管么?”他是完全不把自己当做一个人只当自己是一副机械了,那我还能忍受么?不向他反抗一下,他更会看不起自己了。

她正在沉思,娘姨带着车夫走来了。她听见娘姨在下面叫她,才觉着此刻真地非走不可了,不禁又怆然地快要流泪了。

“叫车夫上来,把这件行李搬下去。”

她才说了这一句,便有些悲咽起来了。

车夫把那个网篮安置上车里去后,便请丽君上车。

“大哥儿回来,你告诉他,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你要好好地看着他们啊!”

丽君的喉头早有些辣辣的,不能再多说什么话了。

“少奶奶旅行去,几天才得回来?”

“说不定,少则三天五天,多则一星期。……身体太坏了,不能不去休养几天。”

她的后一句话又象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坐进车子上去了,车辆开动了,她还听见娘姨在后面说:

“只几天工夫的旅行,带这些行李去干什么呢?”

接着还听见她在后面呶呶地说了些话,但听不清楚了。

车子走到街口转了弯,丽君第四次翻转头来看时,已经看不见自己的房子了。她忙把一方小手巾搁在眼鼻之间,有几次她真想叫车夫把车子拉回头了。

——还是那几个小孩子害我苦了几年啊!

当她坐的黄包车走到四川路桥上时,有两名红毛兵指挥着二三个中国巡捕要她下车来,检查她的网篮。她恨极了,也后悔不该省几角钱,不叫汽车。但到了这时候,也无办法了,只好听在异种的白人指挥下的同胞们的检查和侮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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