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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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甫自从坚石走失之后,他与老佟那几个青年拉拢的更近了。虽然忙于学校中的实验与绘图的工作,但是一放下那些书本,器具,他即时想到未来中国的许多问题,本来他的伯父从他十岁左右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抚养着,好容易入了专门学校,盼望他毕业以后能够由所学的本领上找点小事情,作一个职业的市民。想不到这一股新潮流把一般聪明的青年全冲动了。巽甫是一个热烈的分子,对于家庭,自己的职业,社会的批评,他都不想,只是要凭着自己的身,手,脑子向前跃进;要为自己,却也为大家打开一条血路。

他原是黎明学会的主要发起人,与走失了的坚石一样。然而经过两个年头的变移,那不可避免的分裂居然来了。但在巽甫的见解中那不是值得悲观的事,他相信这倒是青年人思想进步的好现象。大家不是老在一个眩耀的“新”字招牌底下盲目地乱说乱干。思想愈加分析,愈能深入。例如坚石,因受不了种种刺激只身跑了,别的朋友们总说坚石是意志薄弱不能有点担当,巽甫却不肯这样说。他以为能够如此,便是坚石的忠实,也是他个性的表现。比起那些口头上虽是硬朗,而行为上不一致的学生好得多,虽然都像坚石的走绝路也是要不得。

暑假来了。

照例地三等火车上的人数分外拥挤,男的、女的,都带着一片的欢喜心往家中走。许多学生界的活动都停止了,怎样热心的青年也不免为回家的心思打动。本来他们都是由乡下来的,那家族的念头就如一张不清晰的鱼网把他们捕捉住,尽管是高唱着吃人礼教与打破家族观念的新口号,而事实上他们一天不把乡下寄来的钱在这个大城里花费,就一天的日子也没法过活下去。

巽甫也是把忙碌的身子在这天的火车中载回乡下去的一个,同行的还有两个人,却不是学生。因为自从那个学会有了最后的分裂之后,老佟、金刚,还有别的思想激进的青年,他们都趁着这个长期的暑假另作活动去了,身木决定住在省城中不回家,义修同人往泰山旅行去,所以在这一群常常聚会的朋友中独有他自己跑回乡下。

恰好一个在远处给人家教馆的贡生先生,与在省城中作报馆记者的坚石与身木的族间人同行,巽甫并不感到寂寞。

三等车中有种种的人间像,这里不比头二等的清静与单调。一群肮脏的乡下孩子,三五个由关外回家的“老客”,缠脚的妇女,负贩的小商人,……香烟尾巴、西瓜皮、唾沫、苍蝇,都是不能少的点缀。汗臭的味道人人有,也是人人闻得到,时候久了,反而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一站一站的停住,汽笛叫喊,车外叫卖者的奔跑,车道两旁飞退的树影,与田野中如绿海似的高粱与谷子,巽甫听惯了,看惯了,倒没有什么印感。一个很沉重的问题横在胸中使他很迟疑,没有解决。

“与他们一同行动呢?还是不理?……”

他们是指着老佟那一般人想的。自从学会分散后,有点政治思想的青年虽然是中学生已经有了派别不同的结合。巽甫在起初原想只作研究与口头上的讨论,但是从事实上证明了这是他个人的空想。如果把政治问题在文化运动的范围中撇开不论,或者如同义修那样的无暇及此,也就罢了,否则但凭无头绪的寻思与口舌上的快意,干什么用?平常他已经被好多人指说是与老佟那般人一路,他却明白自己,他是有果敢而慎重的性格的,他不肯随声附和,却也不能立刻决断。抛不开政治上的观念,又缺乏老佟那般人不瞻前不顾后的硬劲。

因此他在这个徘徊歧路的时期中,感到了另一样的郁闷!

虽然看不起意志薄弱的坚石与自己陶醉的义修,然而就这么混下去,自己比人家优胜的地方在哪里呢?

他的额上一颗颗汗珠往下滴,却不止是为了天热的缘故。

他想:“这个暑期在乡下混过去,回去呢?明年卒业之后呢?难道这个大时代中就凑数喊几声,跑跑龙套,算是对得起自己与社会吗?”

“唉!巽甫,你看这一片瓜地,真肥!”说这句话的是坐在巽甫对面的老贡生李安愚。

“……是,……是,安大哥,这回在瓜地里就地找瓜吃,多快活!”

“还是乡间的风味好呀!老大,你小时候应试也读过范成大的田家诗:‘才了蚕桑又插田’,味道多厚!荷锄种豆,驱车东皋,嗳!说这些话怕是你们年轻的不理会。我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总之,现在的学生还不是那一套?……科学是有力量的,应该好好地学!你别瞧我现在!当年我也曾入过清末的师范学堂。……更不成了,我从北京来,乌烟瘴气!青年人血气要有,可不要错用了。这两年就一个字,‘新’!新到哪里去?等着!难道中国的旧东西一件也要不得?”

他有五十岁了,胖胖的脸膛,说话急时不免有点吃吃的,然而一付忠厚和平的面像与直爽的性情,无论是老年人少年人都爱同他谈论。他本来与巽甫的伯父很要好,又是清末时同过考场的乡里,因此他对于巽甫向来是以老大哥自居的。论起世谊来,他与巽甫同辈,所以巽甫还叫他一声安大哥。

“再说吧,现今不是什么都讲究‘新’吗?可是新也有点界限。从庚子以后讲维新,不完事!究竟要新到哪一天?从改八股为策论,从停科举到办学堂;从留前海发到剪发,——到女的也不要头发。新?令人不懂,难道新的就没个止境?……”老贡生本来是要赞美乡间的趣味,却因为对面是这位好新的学生,不自觉地把话引到“新”的争论上了。

“且慢!愚老,你难道没念过‘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古经训吗?”

坐在木凳那一端的报馆记者,飞轩,用不干净的手帕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很洒脱地这么说。

“不错,日新又日新。新是该没有止境的!不过你可要明白,天天新便是天天向好处走;一天的新便是一天的改进,就是‘善,所以才无止境。’……从清末新到现在,够格?能当得起那三个新‘字’?”

“这个……”

“饰辞便是不真,便是强辩,”老大哥的语锋往对方掠入。

“不,愚老,你误会了。你的话不明白。什么善呀,什么新,还有不同的解释?这有点不伦不类,笼统得很!”

安愚把手中的短旱烟管拿住向左胁下一夹,慨然道:

“我说你还是回到报馆去吃你的剪刀浆糊饭去吧。你觉得比我小八岁,我看不必,你不要打出你那在北京入老学堂的架子来,那早已是另一个时代了。你那份‘新’:戴蓝眼镜,穿白竹布大褂,留小头发。……你那一份同我一样不合时。像巽甫,……你明白?这时候是人家的世界了!不够格,你与我难道不一样?”

安愚老年的愤慨劲真还同他在师范学堂时为首领导一般学生去质问监督的时候差不多。他这点火气不退,许多人称他做“老少年”,一点不冤枉他。

可是与他当年同在中学堂读过一年中学教科书,与盘起大辫子上德国操的飞轩,用手捋着留了三年的下胡,摇摇头。

“不一样?愚老,不一样啊,你还是作一个‘鼓腹击壤’的太平民吧!我究竟比你年轻。……”

他的话还没说下去,安愚脸色突然红起来,向他白瞪了一眼。

“年轻!——自己说,我看不必强向少年人队里去插脚,到头弄成个四不像。这是你的脾气,——好奇之故!”

“所以我说你不懂头一件,为什么叫年龄限住了自己?中国人未老先衰,……还得先学上一份先衰的神气,真真何苦!”

飞轩捋着胡子悠然地也在慨叹了。

老贡生摇摇头:“好啊,看你这个‘旋床’的口旋到哪一天?”

这个名词却引起了久不说话的巽甫的疑问。

“‘旋床’是什么意思?安大哥。”

老贡生被这一问,记起旧事,顿时将脸上紧张的情绪变为松散了。两个有深深皱纹的嘴角往下垂去,接着闪出青年时愉快的微笑。

“来了,来了,‘天宝宫人’了!说这,无怪你不懂,嗳!快呀!时光的急流真同电驶的一般。‘旋床’,这是大家共同送给飞轩——他的别号,可是很公平。那时在一个班上的学生,谁也得分一个别号,俗不伤雅。如今想起来如同做梦了。你明白‘旋床’是干什么用的,意思是他的口太坏了,谁也得被‘旋’……还有一个意思,他太不在乎,到处‘旋’人,还不止是口说。……想想看,是不是,飞轩?你那时是十九,我已经进学了,大约是二十六七岁。巽甫,我也是老学生了。……”

这位久经世变的老学生说起当年在那个读《五经》,作札记,穿缎靴,上体操班的学校的生活来,却真纯地感到青年的欢喜,谈到那些事,他仿佛把年纪退回去二十年。

说到老学生的学生生活,引起了他的许多记忆。

“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巽甫,我不是十分拘执的人,我还懂这一点,天生是‘后浪推前浪’。像我也是时代后头的人了,再没有别的本事与好见解,可是我有我的信念。旧的,老实说,也有不少的毛病,而倒果为因,把一切的坏事都望旧的一个字上推,难道就是公平?我想你回乡去同你家二伯谈谈,大约与我所说的一个样。天生的人,青年,中年,老年,大家还不是顺着年纪向上挨!有几个老年还有少年心,不是?现在你不会信我的话,等着瞧,再过二十年吧!嗳!

“我不赞成过分的迂执,可是我十分厌恶那些居心好奇自以为是新名士派!”

这句话显然是对于飞轩挑战的讥讽。

“好!”飞轩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蜜枣放在嘴里咀嚼着,毫不在乎地回复这位老同学的话。

“愚老,你又何必干生闷气!你说这个时代不属于咱们的,这个‘咱’字未免说得太宽泛一点。”

“天地之大,无所不包!……”

那时巽甫在一旁哈哈地笑了,老贡生自己也忍不住把嘴唇抿起来。于是他们这一场争论暂告结束,题目便另换了一个。

这时火车已经在一个中等站上停住,站房的墙上映出两个黑字是“夏镇”,老贡生看见东厢外有不少卖瓜片的小贩,他便指点着道:

“有一年,——说来是道地的老话了,有一年我往北京去,那时津浦路刚刚开工,从咱那边去,一千多里,仍然是坐骡车跑旱道。与你家二伯搭伴同行,一直过了德州,赶入直隶地界是秋初,忽然来了一场暴雨,在官道上淋得像水鸡一样,两辆车子奔不上宿站。黑天以后,迷迷忽忽地找到一个几十家人家的小村子,借了两间空着的仓房过了一夜。——那夜雨住了,房主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念书人,叫长工送了六七个三白瓜给我们解渴。……我常记得清楚:吃瓜,吃那样色香味俱好的瓜,在小村中不足奇;却想不到那个穿粗夏布赤脚的房主人居然同我谈了许多事,最奇怪的是他居然曾经看过《时务报》!”

“罢呀,你尽是见骆驼说马肿背那一套,难道小乡村便没有看新书的人吗?”

安大哥对飞轩的羼语不答复,却继续说他的意见:

“我不是认为那算出奇的事,因为瓜,使我记起了这个真实的经验。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由文字上传播文化的势力。所以现在许多青年人办杂志,发议论,我觉得并不是坏事,说‘洪水猛兽’那太过分了,总之,‘不激不流,不止不行’,这一股邪劲发泄得大了,却不容易善后呢!——别忙,我所说的邪劲就是猛劲,你别错会了意思。”

“中道也,中道也!世界上都像你便大可以提倡中道哲学了。”

飞轩与安大哥一路上老是这么互相讥讽着。

然而坐在周围的那些男女听着他们说这些难懂的话,都不免向他们多看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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