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科利斯科耶,花园里一棵很高的梣树荫下,卡契雅同阿尔卡狄正坐在一个长凳形的草土墩上面;非非躺在他们近旁的地上,它的瘦长身子带了一种猎人们所谓的“兔伏式”的漂亮的曲线。阿尔卡狄同卡契雅都不作声;他手里拿着一本半打开的书,她在一个篮子里捡起剩下来的一点儿白面包屑,丢去喂一小群麻雀,它们不失它们那种又害怕、又大胆的本性,只顾在她的脚边唧唧喳喳地跳来跳去。一阵微风在梣叶丛中吹过,使得阴暗的小径上同非非的黄色的背上那些淡金色的光点慢慢地来回移动;匀静的树荫罩着阿尔卡狄同卡契雅的全身,只是偶尔有一线日光在她的头发上亮起来。两个人都不讲话,可是他们不讲话和他们坐在一块儿的样子正可以表示他们的互相信任的亲密:他们两个人似乎谁都不去注意身边的同伴,可是同时谁都暗暗地高兴这个同伴在自己身边。他们的面貌,自从我们上次跟他们分手以后,也有了改变了:阿尔卡狄看起来更安静些,卡契雅更活泼些,更大胆些。
“您不觉得,”阿尔卡狄说,“俄国人给梣树起的名字很好吗;再没有一种树的叶子在空中是这么轻,这么‘鲜明的’。①”
①俄文里“梣树”与“鲜明”是同一词根。
卡契雅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说声:“是,”阿尔卡狄便想道:“这一位并不责备我用了美丽的辞藻。”
“我不喜欢海涅①”,卡契雅望了一下阿尔卡狄手里拿的那本书说,“不管是他笑的时候,或者哭的时候;只有在他沉思和忧郁的时候我才喜欢他。”
①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
“我却喜欢他笑的时候,”阿尔卡狄说。
“这是您那种爱讥讽人的脾气的痕迹。(“痕迹!”阿尔卡狄想道——“要是巴扎罗夫听见了怎样?”)等着吧,我们要把您改造的。”
“谁要改造我?您?”
“谁?——姐姐;还有波尔非利•卜拉托雷奇,您现在已经不跟他吵架了;还有姨妈,您前天还陪她到礼拜堂去的。”
“我不能说不去啊!至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不记得,她在好些地方都是跟叶甫盖尼一样的意见吗?”
“我姐姐那个时候受了他的影响,就跟您一样。”
“跟我一样?那么让我问一句,您是不是看出我现在已经摆脱了他的影响了?”
卡契雅不答话。
“我知道,”阿尔卡狄接着说下去,“您从来就不喜欢他。”
“我不能够评论他。”
“您知不知道,卡捷林娜•谢尔盖耶夫娜,我每回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就不相信。……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是我们谁都不能够评论的!这只是一种遁词罢了。”
“好吧,那么我告诉您,我……不能说是我不喜欢他,不过我觉得,他跟我不是一类的人,我跟他也不是一类的……您跟他也不同。”
“这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跟您讲呢?……他是猛兽,您同我却是驯服了的。”
“我也是驯服了的?”
卡契雅点了点头。
阿尔卡狄搔了搔他的耳朵。
“我对您说吧,卡捷林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这是一种侮辱。”
“那么您喜欢作猛兽吗?”
“不是作猛兽;却是要坚强、有力。”
“这样的事并不是可以想望到的。……您瞧,您的朋友并不想望这样,可是他做到了这样。”
“哼!那么您以为他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有很大的影响吗?”
“是的。不过没有一个人能够长久支配她的,”卡契雅低声说。
“您为什么这样想呢?”
“她很骄傲……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她把她的独立看得很重要。”
“谁又不看重独立呢?”阿尔卡狄问道,这个时候在他的心中闪过了一个思想:“独立有什么好处?”“独立有什么好处?”卡契雅也这样想着。年轻人时常亲密地在一块儿谈得很好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起同样的念头。
阿尔卡狄笑了笑,他挨近卡契雅轻轻地说:“老实说,您有点儿怕她吧?”
“怕谁?”
“怕她,”阿尔卡狄带着深意地说。
“那么您怎样呢?”卡契雅反过来问他道。
“我也怕;您注意,我说:我也怕。”
卡契雅伸一根手指威吓地指着他。
“我倒觉得奇怪,”她说,“我姐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待您好的;比您头一回来的时候好多了。”
“真的!”
“怎么,您没有注意到吗?您不觉得高兴吗?”
阿尔卡狄想了一会儿。
“我靠了什么取得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好感呢?是不是因为我把您母亲的信带了给她呢?”
“这是一个原因,也还有别的原因,我不说。”
“什么原因?”
“我不说。”
“啊,我知道:您是很固执的。”
“我是这样。”
“并且会观察人。”
卡契雅瞟了阿尔卡狄一眼。
“也许是这样的;这叫您生气吗?您觉得怎样?”
“我奇怪您从哪儿学会了这样观察人的。您这么怕羞,不相信人;您跟谁都不接近。……”
“我一向都过着孤独的日子;这叫人不得不想得很多。可是我真的跟谁都不接近吗?”
阿尔卡狄感激地望了卡契雅一眼。
“那固然很好,”他说,“可是处在您的地位的人,我是说,处在您的环境的人,很少有这种观察的能力;他们就跟帝王一样,不容易知道真理。”
“可是您知道,我并没有钱。”
阿尔卡狄愣了一下,他没有马上懂卡契雅的意思。“不错,事实上财产都是她姐姐的!”他突然明白了;这个思想并没有使他不高兴。
“您说得多么好!”他说。
“什么?”
“您说得很好;简单明白,并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做作。我说, 我常常想,一个人知道并且说出来自己是个穷人,他的感情里头一定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一种骄傲吧。”
“靠了我姐姐的好心,我倒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我刚才提到我的环境,也只是顺口讲出来的。”
“好的;不过您得承认您也有一点儿我刚才所说的骄傲的。”
“请您举一个例子吧?”
“例如,您——原谅我问您这句话——您不肯嫁一个有钱人吧,是不是?”
“要是我很爱他的话……不,我想就是那个时候我也不肯嫁给他。”
“啊!您瞧!”阿尔卡狄大声说,停了一下又说:“您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呢?”
“因为歌子里面也唱过不平等的婚姻了。”
“大概您喜欢支配人,不然……”
“啊,不!为什么我要这样呢?刚刚相反,我倒愿意顺从别人;只有不平等才是难受的。一个人尊重自己,顺从别人,那是我能够了解的;那是幸福;可是一种依赖的生活……不,我已经过够了。”
“过够了,”阿尔卡狄跟着卡契雅说了一句。“是的,是的,”他接着往下说,“您并没有白做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妹妹;您跟她一样,是喜欢独立的;不过您不肯讲出来罢了。我相信,不管您的感情是多么强烈,多么神圣,您一定不肯先表示出来。……”
“那么您以为应该怎样呢?”卡契雅问道。
“你们是一样地聪明;您的性格纵使不比您姐姐的强,至少也是跟她一样。……”
“请您不要拿我跟我姐姐相比,”卡契雅连忙打岔道,“那是对我很不利的。您好像忘记了我姐姐又漂亮,又聪明,而且……尤其是您,阿尔卡狄•尼古拉耶维奇,不应该说这种话,不应该做出这种正经的脸色。”
“您说‘尤其是您’,是什么意思——您怎么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自然,您是在开玩笑。”
“您这样想吗?可是要是我真相信我说的话呢?要是我认为我还没有把我的意思充分表达出来呢?”
“我不懂您的话。”
“真的吗?好吧,我现在明白了:我一定把您的观察力估得太高了。”
“怎样呢?”
阿尔卡狄不回答,却把脸掉开了,卡契雅在篮子里找了几粒面包屑,向着麻雀抛去;可是她挥手的时候用了太大的劲,那群麻雀没有啄面包屑就飞走了。
“卡捷林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狄突然说道,“也许在您看来,都是一样的;可是让我告诉您,我不但把您看得比您姐姐高,而且还把您看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高。”
他站起来,很快地走开了,好像他嘴里吐出来的话把他自己吓跑了似的。
卡契雅让她的两只手同篮子都落在膝上,她垂下头,把阿尔卡狄的背影望了许久。渐渐地一片红晕透出她的脸颊来了;可是她的嘴唇并没有笑,她的乌黑的眼睛露出一种惊惶的跟一种没法说明的感情。
“你一个人在这儿?”她听见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声音在她的身旁说,“我还以为你跟阿尔卡狄一块儿到园子里来的。”
卡契雅慢慢地抬起眼睛望她的姐姐(姐姐打扮得很雅致,甚至可以说是很讲究,站在小径上,用她那撑开的阳伞的伞尖去搔非非的耳朵),慢慢地答道:
“是的,我一个人。”
“那我也看见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微笑地说,“那么他回到他的屋子里去了。”
“是的。”
“你们在一块儿念书吗?”
“是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托着卡契雅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我盼望,你们没有吵嘴吧?”
“没有,”卡契雅说,她轻轻地推开了她姐姐的手。
“你回答得多么正经!我以为可以在这儿找到他,打算约他出去散步。他说了好几次要我跟他出去散步了。城里给你送来了皮鞋;你快去试试看;我昨天已经注意到你那双皮鞋实在太旧了。你对这些事情总不大留心,其实你倒有一双漂亮的小脚!你的手也不错……不过稍微大一点儿;所以你得特别注意你这双小脚。可是你又是一个不爱打扮的人。”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顺着小径走了,她那身漂亮的衣服一路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卡契雅从凳子上站起来,拿起那本海涅的诗集,也走了——可是并不去试她的皮鞋。
“漂亮的小脚!”她想道,一面慢慢地、轻轻地走上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露台的石级;“你说漂亮的小脚。……唔,以后他要跪在这双脚跟前的。”
可是她马上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跑上楼去了。
阿尔卡狄经过走廊朝他的屋子走去;管事从后面追上来,通知他说,巴扎罗夫先生在他的屋子里等他。
“叶甫盖尼!”阿尔卡狄差不多带一种害怕的样子喃喃说。“他来了好久了吗?”
“刚刚到,他吩咐不用通知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直领他到您的屋子里去。”
“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吗?”阿尔卡狄想着,急急忙忙跑上了楼梯,推开了房门。他看见巴扎罗夫的脸色,马上放了心,其实这位不速之客的脸上虽然是照常地精神饱满,但也已经消瘦些了,一个经验多一点儿的人可以从那张脸上看出一种内心不安的表征来。他的肩头披了一件满是尘土的大衣,头上戴了一顶便帽,他正坐在窗台前;就是在阿尔卡狄大声欢呼着扑到他身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站起来。
“真想不到!什么好运气把你带来了?”阿尔卡狄反复地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像那种自以为、而且也想让人看见自己很高兴的人一样。“我想,我们家里一切都顺遂吧,人人都好吧?”
“你们家里一切都顺遂,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好,”巴扎罗夫说。“不要多讲话,叫人给我倒一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用几句我想是直截了当的话把事情给你讲明白。”
阿尔卡狄静了下来,巴扎罗夫便讲了他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决斗。阿尔卡狄大吃一惊,而且很伤心,不过他觉得用不着把这种感情表露出来;他只问他伯父的伤是不是真的不重;他听到巴扎罗夫这样回答:伤倒是很有趣的,不过不是从医学方面来说,他也勉强笑了笑,可是他心里却很难过,又觉得惭愧。巴扎罗夫好像知道了他的这种心事。
“不错,兄弟,”他说,“你瞧,这就是跟封建的人物住在一块的结果。你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封建人物,去参加他们的骑士的比武了。好吧,先生,所以我现在动身回‘父亲们’那儿去了。”巴扎罗夫这样地结束了他的故事。“我顺路弯到这儿来……把这桩事情全部告诉你,我要说,要是我不把无用的谎话当作傻事的话。不,我弯到这儿来——鬼知道为了什么。你知道,一个人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起来,就像从菜园地里拔起一根萝卜似的,有时候也是很好的事;这就是我最近做的事情。……可是我又想再看一下我刚刚丢开的东西,看一下我在那儿生长的菜园地。”
“我盼望这些话不是指我说的,”阿尔卡狄发急地说,“我盼望你不是想丢开我吧?”
巴扎罗夫掉转眼睛注意地、而且差不多要看透对方的心似的望了阿尔卡狄一眼。
“这会叫你这么难过吗?我觉得你早已把我丢开了。你看起来气色多好,多整齐漂亮……你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事情一定进行得很顺利了。”
“你说我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什么事情?”
“怎么,你不是为了她才从城里到这儿来吗,小鸡儿?哦,那儿的星期日业余学校调查得怎样了?难道你不爱她吗?或者你已经到了该说话审慎的时期了?”
“叶甫盖尼,你知道我一向对你是很坦白的;我可以对你明说,我可以对你发誓,你弄错了。”
“哼,从前倒是没有这样说过,”巴扎罗夫低声说。“可是你也不用着急,这事情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一个浪漫派会说:‘我觉得我们的路开始分岔了,’可是我只说我们彼此讨厌了。”
“叶甫盖尼……”
“好朋友,这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这一辈子讨厌的东西不是很多吗?我想现在我们应该分手了,是不是?我自从到了这儿以后,我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就像我读了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长夫人的信①似的。而且,我并没有吩咐他们把马解下来。”
①这里指的是果戈理在1841年6月4日写给斯米尔诺娃的信。题目是《什么是省长夫人》。
“我敢说,这是不行的!”
“可是为什么?”
“我不讲我自己;可是这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未免太失礼了,她一定想看见你。”
“啊,那你就错了。”
“刚刚相反,我相信我并不错,”阿尔卡狄答道。“你为什么要装假呢?我们既然讲到这个,那么我问你,你自己不是为了她才到这儿来的吗?”
“那也许是的,可是你总错了。”
可是阿尔卡狄并没有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想见巴扎罗夫,差了管事来请他去。巴扎罗夫去见她之前还换了衣服;原来他预先把新衣服放在箱子里容易拿到的地方。
奥津左娃接待他的地方,不是在他那次突然表白他的爱情的屋子,却是在客厅里。她恳切地把她的指尖伸给他,可是她的脸上现出一种不由自主的局促的表情。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巴扎罗夫连忙说,“我第一件事就得使您放心。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早已恢复了他的理性、并且希望别人也忘记了他的傻事的人。这次我离开的时间要很长;您会承认,尽管我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是我想到您对我仍旧怀着厌恶的心思的时候,我就是走了,心里也会难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一个人刚刚爬到了高山顶上似的,一个微笑使她的脸显得更漂亮了。她第二次伸出手给巴扎罗夫,而且在巴扎罗夫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也把他的手握了一下。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她说。“我尤其不愿意提它,因为凭我的良心说,我那个时候也有错,倘使不算挑逗,至少也是别的东西。一句话说完,让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做朋友吧。那是一场梦,不是吗?谁记得梦里的事情呢?”
“谁记得它们?而且,爱情……您知道,只是一种故意装出来的感情罢了。”
“真的吗?我听了很高兴呢。”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这样地说,巴扎罗夫是这样地说;他们都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他们的话果然是真的,完全真的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作者更不知道了。可是他们接着又谈下去,好像他们彼此完全信任似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了巴扎罗夫一些话,也问起他在基尔沙诺夫家中做了些什么事情。他差一点儿就要讲出他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事了,可是他想到她也许会疑心他是想显露显露自己,便忍住不说了,他只回答她说,他这些时候都在做他的研究工作。
“我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我起初很忧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您想不到,我还准备到外国去呢!……后来又好了,您的朋友阿尔卡狄•尼古拉以奇来了,我又回到旧轨道上去。我扮起我擅长的角色了。”
“什么角色呢,我可以问吗?”
“姨妈,女教师,母亲一类的角色——随便您怎么说都可以。哦,您不知道我从前总不大明白您怎么会跟阿尔卡狄•尼古拉以奇成了亲密的朋友;我觉得他实在平凡得很。可是现在我知道他比较清楚一点儿,也看出来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主要的是他年轻,他年轻……不像您同我,叶甫盖尼•瓦西里以奇。”
“他在您面前还是那么害羞吗?”
“他是那样吗?……”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她想了一会儿又说下去:“他现在跟我熟悉多了;他常常跟我谈话。他从前老是躲开我。其实我那个时候也不想找他谈话。他跟卡契雅非常要好。”
巴扎罗夫觉得不耐烦了。“自然一个女人总免不了要骗人的,”他想道。
“您说他老是躲开您,”他冷笑地说,“可是也许您已经明白他爱着您吧?”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顺口说了出来。
“他也是的,”巴扎罗夫恭敬地鞠了一个躬,跟着她说。“难道您会不知道,难道我告诉您的还是新的消息?”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埋下她的眼睛。
“您错了,叶甫盖尼•瓦西里以奇。”
“我不这样想。可是也许我不该提起这个。”随后他又暗暗地在自己心里说:“你以后不要再对我耍狡猾吧。”
“为什么不该呢?可是我以为您这样一来未免把那个过眼即逝的印象看得太重了。我现在开始疑心您是喜欢夸张的了。”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谈它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为什么呢?”她回答道;可是她自己就把话题转到另一方面去了。她跟巴扎罗夫在一块儿仍然觉得有点儿拘束,虽然她已经对他说过,并且还叫她自己也相信,过去的一切事情全忘记了。她跟他谈着最简单的话的时候,甚至于在她跟他开玩笑的时候,她也还感到一阵轻微的恐惧。就好像航海的人无忧无虑地在轮船上谈笑,跟在陆地上完全一样;可是只要发生了一点儿最小的故障,只要有了一点儿不寻常的征象,他们每个人的脸上立刻会现出特别惊惶的表情,这证明出来:他们时时刻刻都感觉到那个随时都会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跟巴扎罗夫并没有谈多久的话。她开始露出沉思的样子来;她答话的时候也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气,后来她提议他们一块儿到厅子里去,他们在那儿看到公爵夫人同卡契雅。“可是阿尔卡狄•尼古拉以奇到哪儿去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道;她听说他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没有出来了,便差人去请他来。人们找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寻到;他藏在花园里树木繁茂的地方,两只手交叉地支着下巴,坐在那儿出神。他的思想是深邃的、严肃的,却并不是忧郁的。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跟巴扎罗夫单独在一块儿,并不像以前那样地感到嫉妒;相反的,他的脸上渐渐地发出光彩;他似乎在同一个时候又是惊奇,又是快乐,而且决定了一桩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