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罗夫带着讥讽的怜悯送走了阿尔卡狄,他还让阿尔卡狄明白他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一点儿也没有瞒过他,随后他一个人关起门来:一阵工作的狂热占有了他的心。他现在不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争论了,尤其是因为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他面前过分地摆起贵族架子,而且不大用字句来表示意见,却常用一些声音。只有一次他们谈到当时算是很时髦的关于波罗的海各省贵族的权利的问题①,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跟这个虚无主义者争论起来;可是他忽然自己打住了,冷冷地客气地说:“不过,我们是不能够彼此了解的;至少我没有了解您的荣幸。”
①波罗的海沿岸贵族们对农民的肆无忌惮的剥削早在18世纪40年代末,就有萨马林在他的《里加来信》里予以揭露。这些书信以手稿的形式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两地广为流传。从1856年起,波罗的海沿岸贵族们在农奴问题上采取的反动立场不止一次在报刊上遭到批评。
“当然啊!”巴扎罗夫嚷道。“一个人什么都能够了解——以太怎样颤动啦,太阳上面发生了什么啦;可是别人擤鼻子怎么能够跟他擤鼻子不一样,他就不能够了解了。”
“什么,这是一句俏皮话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带着询问的口气说,便走到一边去了。
然而他有时候也要求巴扎罗夫允许他参观他的实验,有一次他还把他那张用上等化妆品洗得很干净而且擦得香喷喷的脸挨近显微镜,去看一只透明的纤毛虫怎样吞下一小粒绿色灰尘,又怎样用它的喉咙里那些非常灵活的类似拳头的小东西咀嚼它。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到巴扎罗夫的屋子里去的次数比他哥哥多得多;要是没有田地上的事情绊住他,他一定会天天去,照他自己的说法,“学习”了。他并不打扰这个青年自然科学家:他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专心望着,偶尔发出一句小心谨慎的问话。在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也往往设法把话题转到物理学、地质学,或者化学上面去,因为他知道所有其他的题目,连农业也包括在内,更不用说政治了,要不引起冲突,至少也会引起彼此的不痛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料到他的哥哥对巴扎罗夫的憎恶并没有减少。在许多事情中间只要举出一件小事就可以证明他的猜想不错。附近一带发现了霍乱症,连马里诺这个村子里也给它“拉去”了两个人。有一天夜里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忽然有了相当厉害的病象。他熬了一整夜的痛苦,可是他并不去请巴扎罗夫给他医治。第二天他们见到面,巴扎罗夫问他:为什么不叫他去看看,他回答道:“啊,我好像记得您自己说过您不相信医学。”他的脸色还很苍白,但已经仔细地梳洗过而且刮过脸了。日子就这样地过去了。巴扎罗夫毫不懈怠地、但又闷闷不乐地做他的研究工作……这个时候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宅子里头还有一个人,他虽然没有对她吐露过胸怀,可是他却高兴跟她谈话……这个人就是费涅奇卡。
他遇见她的时候大半是大清早,在花园中或者在院子里;他从不到她的屋子里去看她,她也只有一次到过他房门口来问他——应不应该给米奇亚洗澡?她不但信任他,不但不怕他,并且她在他面前反而比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举动更自由,更随便。要说明这个原因倒不是容易的事;也许她无意识地感觉到巴扎罗夫没有一点儿贵族气派,没有一点儿那种既引人神往又叫人害怕的高贵气派。在她的眼睛里看来,他是一个很好的医生,又是一个朴实的人。她当着他的面毫无拘束地照应她的孩子;有一次她忽然头晕接着又头痛,还从他的手里喝过一调羹药。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她好像在躲开巴扎罗夫:她这样做并不是在作假,却是为了尊重礼俗。她比从前更害怕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了;最近一些时候他开始在暗中观察她,有时候他会突然在她背后出现,就像是从地底下跳出来似的,穿一身英国式样的衣服,带一张没有感情的、又好像在侦察什么似的脸,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好像淋了你一身的冷水似的,“费涅奇卡对杜尼雅霞抱怨道,杜尼雅霞的回答是一声长叹,她想着另一个“无情的”人。巴扎罗夫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竟成了杜尼雅霞心里的残酷的暴君了。
费涅奇卡喜欢巴扎罗夫;巴扎罗夫也喜欢她。他跟她谈话的时候,连他的脸也变了样子了: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愉快的、而且差不多是和善的表情,他平日那种毫不在乎的态度现在也换上了一种开玩笑的关心。费涅奇卡长得一天比一天地漂亮了。在年轻女人的生命中间有一个时期她们会像夏天的蔷薇一样忽然开花吐艳;费涅奇卡现在到了这个时期了。一切都给她添了美丽,连这个时候的七月的暑气也是这样。她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衣衫,显得她自己更白净,更轻盈了;太阳并没有把她晒黑;可是这种她躲避不了的炎热在她的脸颊上和耳朵上轻轻地染上了一层浅红色,这炎热使她全身感染到一种软软的慵懒,给她的美丽的眼睛添一种睡梦恍惚的表情。她差不多不能够做事情了,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滑到膝盖上。她连路也不大走了,只是带着那种可笑的无可奈何的样子整天唉声叹气。
“你应当多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
他在一个还没有完全干掉的水塘上搭了一个帐篷,把水塘改做了浴池。
“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到池子那儿,人就要死了,再走回来,又要死一次。您瞧,园子里头就没有一个荫凉地方。”
“真的,园子里头没有荫凉地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答道,一面摸自己的前额。
一天早晨七点钟,巴扎罗夫散步回来,在丁香凉亭里遇见费涅奇卡。丁香花早谢了,可是枝子上还是浓密的一片绿色。她坐在一条凳子上,照旧在头上包着一条白头巾,身边放了一大堆还带着露水的红色的和白色的蔷薇花。他跟她道了早安。
“啊!叶甫盖尼•瓦西里以奇!”她说,稍微揭起头巾的边儿来望他,她举起手的时候,那只膀子连肘也露出来了。
“您在这儿做什么?”巴扎罗夫说,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您在扎花束吗?”
“是的;预备早饭桌上用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喜欢花。”
“可是现在离早饭时间还很远呢。这大堆的花!”
“我现在摘了它们,只是因为过一会儿天就热起来了,我也不能够出来了。只有在这个时候还透得过气。天热起来我就连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真害怕我是不是要生病了。”
“您真想得古怪!让我来摸摸您的脉。“巴扎罗夫拿起她的手来,摸了摸她那跳得很均匀的脉搏,可是他连脉动的次数也不去数就放下她的手来,说:“您要活一百岁呢!”
“啊,您不要乱说!”她嚷道。
“为什么?您不想长寿吗?”
“好啦,可是一百岁!我们祖母活到八十五岁——她受了多少活罪!又脏,又黑,又聋,又驼背,又是不停地咳嗽;她只是自己的一个累赘。这算是什么生活!”
“那么,还是年轻好?”
“可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年轻好呢?告诉我吧!”
“您怎么能够问为什么呢?我现在在这儿,我年轻,我什么事都能够做——来来,去去,拿这个,拿那个,用不着求别人帮忙……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吗?”
“在我看来,年轻年老都是一样的。”
“您怎么说——都是一样的呢?像您说的那样是不可能的。”
“那么,您自己判断吧,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我的青春对我有什么用处。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这一直是由您自己决定的。”
“这完全不由我!我倒希望有个人可怜我。”
费涅奇卡瞟了巴扎罗夫一眼,不过并没有讲什么。
“您拿的是什么书?”她停了一会儿问道。
“这个吗?这是一本很深奥的书,很难念的。”
“您老是在用功吗?您就不觉得厌烦吗?我猜您已经什么都懂得了。”
“好像并不什么都懂得似的。您试着念念看。”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懂。这是俄文吗?”费涅奇卡问道,她双手接过这本封面很重的书。“这本书真厚!”
“不错,这是俄文。”
“这还是一样的;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懂。”
“我并不要您懂它。我想看您念书的样子。您念书的时候,您那小小的鼻尖动得非常好看。”
费涅奇卡随手翻到论“木焦油”的一章,便低声拼着念起来,她忽然笑了,把书丢开……书从凳子上滑到地上去了。
“我也爱看您笑的样子,”巴扎罗夫说。
“不要讲了!”
“我爱听您讲话。就好像溪水在淙淙地流着似的。”
费涅奇卡把头掉开。“您真古怪!”她说,又动手挑选花去了。“您怎么肯听我讲话?您是跟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们讲惯了的。”
“啊,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相信我:世界上所有的聪明的太太小姐们也抵不上您这小小的肘子。”
“是啦,您编出一套话来了!“费涅奇卡合起两只膀子,低声说。
巴扎罗夫从地上捡起那本书来。
“这是一本医书,您为什么把它丢开?”
“医书?”费涅奇卡跟着说了一遍,她又转过脸向他。“您知道吗?自从您给了我那点儿药以后,您还记得吗?米奇亚就睡得很好了!我不知道要怎样谢您才好;您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是说实话,医生是要酬报的,”巴扎罗夫微笑道。“您一定知道,医生都是贪心的人。”
费涅奇卡抬起眼睛望巴扎罗夫,她的上半边脸上正照着一片白色的反光,这使她的眼睛显得更乌黑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话。
“要是您愿意的话,我们是很高兴的……不过我得问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为什么,您以为我要钱吗?”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不,我并不要您的钱。”
“那么要什么呢?”费涅奇卡问道。
“要什么?”巴扎罗夫跟着说了一遍。“您猜猜看!”
“我怎么猜得着呢?”
“好吧,我来告诉您;我要……一朵这样的蔷薇花。”
费涅奇卡又笑了,她甚至拍起手来,她觉得巴扎罗夫的要求有趣极了。她一边笑,一边又很得意。巴扎罗夫不转眼地望着她。
“好的,好的,”她末了说,便俯下身子去挑选凳子上的花。“您要哪一种——红的还是白的?”
“红的,却不要太大。”
她又坐直了。
“这儿,您拿去吧,”她说了,可是立刻又缩回她那只伸出去的手,咬了一下她的嘴唇,看看凉亭的入口,又侧耳听了一会儿。
“怎么啦?”巴扎罗夫问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
“不。……老爷①到田上去了……而且我也不怕老爷……可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我觉得……”
①原文意为“他们”,是尊称。
“什么?”
“我觉得大老爷[179]到这儿来了。不……并没有人。您拿去吧。”费涅奇卡把蔷薇花给了巴扎罗夫。
“您为什么要害怕巴威尔•彼得罗维奇?”
“我看见大老爷就害怕。话——他倒不说什么,却总是很古怪地望着我。我知道您不喜欢他。您该记得您在先老是跟他吵架?我不知道您跟他吵些什么,可是我看得出您把他弄得团团转。……”
费涅奇卡用她的手做出在她看来巴扎罗夫怎样摆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样子。
巴扎罗夫微微笑起来。
“可是倘使他把我打败了呢,”他问道,“您肯来给我帮忙吗?”
“我怎么能够给您帮忙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打得过您。”
“您这样想吗?可是我知道有一只手只要它愿意,就可以用它的一根指头把我打倒。”
“这是什么样的手?”
“什么,您真的不知道吗?您闻闻看您给我的这朵蔷薇花多香。”费涅奇卡伸过她的脖子来,把她的脸凑近这朵花。……头巾从头上滑到肩头了;她那一头柔软的、乌黑的、发光的、略微蓬乱的浓发露了出来。
“等一下;我要同您一块儿闻,”巴扎罗夫说。他俯下头来,在她那微微张开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一下。
她吃了一惊,连忙用她的一双手推他的胸,可是她的力气不够,他还可以再亲一个时间较长的吻。
丁香后面发出一声干咳。费涅奇卡马上移到凳子的另一头去。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微微弯一下身子,带着一种含恶意的忧郁的表情说:“你们在这儿,”便走开了。费涅奇卡立刻将花全收拾起来走出凉亭去了。“这是您的不是了,叶甫盖尼•瓦西里叶维奇。”她走开的时候低声对巴扎罗夫说。从她的声音里他听出来她是真的在责备他。
巴扎罗夫记起了最近的另一个情景,他一边觉得惭愧,一边又感到傲慢的遗憾。可是他马上又摇摇头,带着讥讽的口气庆贺他自己“认真扮演了赛拉东①这个角色”,便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①赛拉东是法国小说家狄尔非(1568—1625)的长篇小说《阿斯特列》中的男主人公,这是一个一般人所谓的“风流少年”。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走出了花园,慢慢地走到树林那边。他在那儿耽搁了好一会儿;他回来吃早饭的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心地问他,他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知道,我有时候会发黄疸病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安静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