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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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来吧——我带你去看真崭实货的人,”正月里有一天晚上,勃力森登对他说。

他们在旧金山一起吃了饭,来到渡轮大厦①,打算回奥克兰,这会儿,他忽发奇想,要带马丁去看那帮“真崭实货的人”。他一转身就飞也似的跨过海湾边的马路,身影瘦削,大衣啪哒啪哒地拍动着,马丁呢,拚命加快脚步,想赶上他。他在一家批发酒行里买了两大瓶外有带柄柳条筐的一加仑装的陈葡萄酒,一手提着一瓶,登上一辆圣堂街上的电车,马丁跟着他上了车,捧着几瓶一夸脱装的威士忌,受累不浅。

①渡轮大厦,旧金山重要建筑物之一,在市区东北端,滨旧金山湾,市场街的东头。该建筑长达600余英尺,中央钟楼高240英尺,落成于1903年。

他心想,如果罗丝看见我现在这副光景,不知又会怎么想,一边盘算着,这帮“真崭实货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

“也许那边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勃力森登说,这时他们已经下了车,往右拐了一个弯,直冲进市场街南面工人区的中心。“真的没人的话,你可错掉了机会,见不到盼了好久的人啦。”

“到底是些什么人呢?”马丁问。

“人,有才智的人,可不是我看到你在那商人的窝里结交的那批胡说八道的饭桶。你看了些书,你就发现自己孤独起来了。唔,今天晚上我要让你看到些也看过书的人,这样你就可以不再孤独了。

“这倒不是说我对他们那种没完没了的讨论感兴趣,”走完了一段马路,他说。“我对哲学理论不感兴趣。可是你会发现这些家伙是有才智的人,而不是那种资产阶级混蛋。可是你得留神才是,他们不管为了什么题目,都会跟你唠叨个不休。

“希望诺顿在那里,”隔了一会儿,他喘吁吁地说,但是不肯让马丁帮他提那两大瓶酒。“诺顿是个唯心论者——哈佛大学毕业生。记性好得惊人。唯心论叫他走上无政府主义的道路,他家里人就把他赶了出来。做父亲的是家铁路公司的总裁,家产不知有好几百万,可是做儿子的却在旧金山挨饿,编一份无政府主义者的报纸,拿二十五块钱一个月。”

马丁对旧金山不熟悉,一到市场街南面,更是一无所知了,因此他压根儿不知道对方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说吧,”他说,“先跟我说说他们的情形。他们是靠什么生活的?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希望汉密尔顿也在那里。”勃力森登停了步,舒舒两只手。“他姓斯特朗汉密尔顿——你知道,是双姓——是南方旧家出身。他是个流浪汉——我所知道的最懒惰的人啦,尽管他在一家社会主义的合作商店里当店员,或者说,极力想当店员,一个星期拿六块钱。可是他真是个积习难改的流浪汉。流浪到城里来了。有一回我看见他整天坐在一条长椅上,一点儿东西也不吃,等到晚上,我请他去吃饭——饭馆只消过去两条马路——他却说了:‘太麻烦啦,老兄。还是给我买包香烟来吧。’他过去跟你一样,是个斯宾塞的信徒,后来克拉斯使他相信唯物一元论了。我来想法叫他谈一元论。诺顿也是个一元论者——可是他什么都不肯定,只肯定精神②。他辩论起来,也能叫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吃不了兜着走。”

②换句话说,他是个唯心一元论者。

“克拉斯是谁?”马丁问。

“我们现在就是上他家去。当过教授——被大学解雇了——还不是老文章!思想敏捷得不得了。为了混饭吃,什么都干。我知道他潦倒的时候,在街头当过卖滑头货的小贩。毫无廉耻可言。连死人的尸衣都要拿——什么都要。他跟资产阶级的分别是,他抢就抢,不抱任何幻想。他喜欢谈尼采、叔本华、康德,什么都谈,可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当中,连他的玛丽也不例外,他真心爱好的只有一桩:他的一元论。海克尔③是他的泥菩萨。要冒犯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嘴上糟蹋海克尔。

③海克尔(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为唯物一元论者。

“老窝到啦。”勃力森登在楼梯间的入口处放下手里的大酒瓶,预备歇一会儿再爬上楼去。那是幢普通的街角上的二层楼房,楼下有酒馆和食品店。“这帮人就住在这儿——整个楼面全是他们的。可是只有克拉斯一个人住两间房。来吧。”

楼上门厅里没有点灯,可是勃力森登穿过这一团漆黑走着,活像个熟门熟路的幽灵。他站住了跟马丁讲话。

“有一个家伙——史蒂芬斯——是个神智学者。他开起口来,可以闹得天翻地覆。他眼前在一家饭馆里当洗碟子的。爱抽上等雪茄。我见过他在一家‘一角餐室’里吃饭,饭后抽的雪茄倒花了五毛钱。我口袋里带着几支,如果他来,预备给他。

“还有一个家伙——派莱——是个澳洲人,是个统计学家,一部奇妙的百科全书。随你问他一九〇三年巴拉圭的粮食产量,一八九〇年英国输出给中国的被单料子的数量,吉美·勃力特对抗天杀星奈尔逊的那场拳击赛是什么量级,或者一八六八年美国次中量级拳击冠军是谁,你总会得到正确的答案,像自动售货机一般神速。还有石匠安第,对什么都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是个好棋手;还有一个家伙,面包师哈莱,是个火热的社会党人,又是个坚定的工会会员。想起来了,你可记得那次厨子和侍者的罢工?——那个组织了工会,发动罢工的家伙就是汉密尔顿——就在这儿克拉斯的屋子里,事先计划得周周全全。搞罢工只为了好玩儿,懒病一发,就跟工会分了手。可是只要他愿意干,他是能爬上去的。这个人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只要他不那么懒得没法想就行。”

勃力森登在黑暗里走了又走,到末了,但见一线光亮,表明那是一道门槛。外面敲了一下,里面应了一声,门就开了,马丁跟克拉斯握起手来,一看他生得俊俏、黝黑,牙齿白得耀眼,一抹黑髭两端下垂,一双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玛丽是个带着少妇风韵的金发女人,正在小小的里间洗碟子,这个里间既是厨房又是饭间。外间当寝室,又当起居室。头顶上挂着这一个星期洗的衣裳,像结的花彩般挂下来,垂得那么低,使马丁起先没有看见有两个人在角落里讲着话。他们看见勃力森登和那两大瓶酒,就喝彩欢呼,一介绍,马丁才知道他们俩就是安第和派莱。他加入他们一起,聚精会神地听派莱讲他上一晚看到的一场拳击赛的情形;这当儿,勃力森登洋洋得意地埋头做了一杯糖水酒,把一杯杯葡萄酒和威士忌苏打端上来。他吩咐安第“把大伙儿去叫来”,安第就一间间屋子地跑,去把那些住客叫来。

“我们运气好,他们多半都在家,”勃力森登凑着马丁的耳朵说。“那是诺顿和汉密尔顿;过去跟他们会面吧。我听说,史蒂芬斯不在家。我来想法叫他们开口谈一元论。等几杯酒一下肚,他们就会热闹起来。”

起先,大家拉杂地谈着。然而,马丁还是不由得意识到他们的敏捷的思想活动。他们是有见解的人,尽管这种种见解时常互相冲突,可是,即使他们谈吐俏皮、口齿伶俐,他们却并不浅薄。他很快就发觉,不管他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应用着每门知识都是互相关联的这一原则,并且对社会和宇宙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完整的看法。他们的意见不是由人家替他们配制的;他们全是叛逆,不过类型不同罢了,他们的谈吐和陈词滥调绝对无缘。马丁在摩斯家从来没有听到过讨论的题目如此广泛。他们感到兴趣的事物仿佛是无限的,只是时间有限,才不能尽情讨论。他们从亨弗莱·华德夫人④的新作漫谈到萧伯纳最近的剧本,从戏剧的前途漫谈到对曼斯斐尔德⑤的怀念。他们对日报上的社论赞美或者讥笑,从新西兰劳动者的情况一跳跳到亨利·詹姆士⑥和勃兰得尔·马修斯⑦,再一直谈到德国在远东的图谋和“黄祸”⑧在经济方面的意义,就德国的选举和倍倍尔⑨最近发表的演说争论不休,最后谈到当地的政局,统一劳动党组织里最近的规划和发生的丑闻,以及促成那次海员罢工的幕后操纵势力。马丁对他们所知道的内幕新闻印象很深。他们知道报上永远不会登出来的消息——叫傀儡跳舞的幕后活动和人物。使马丁吃惊的是,那个姑娘玛丽也加入一起讨论,从她话里可以听出,她的智力在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当中是找不到的。他们一起谈史文朋和罗赛蒂⑩,接着,她一直岔开去,谈起马丁不熟悉的法国文学来了。等到她替梅特林克说好话的时候,他报复的机会来啦,就把《太阳的耻辱》里精心构思的论点搬出来向她开火。

④亨弗莱·华德夫人(1851—1920),英国小说家,原名为玛丽·奥古斯达·阿诺德。她对慈善事业很热心,又是妇女参政运动的活跃分子。她在20世纪初期所写的小说多半描写上流社会。

⑤曼斯斐尔德(1857—1907),美国名演员,最初在伦敦演出轻歌剧,在美国的演出以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为最著,是最早把萧伯纳介绍给美国的演出人之一。

⑥亨利·詹姆士(1843—1916),美国小说家,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士之弟,于1915年入英国籍。

⑦勃兰得尔·马修斯(1852—1929),美国评论家,任《纽约时报》剧评家多年,对美国剧坛影响甚大。

⑧欧洲的种族主义者,害怕有一天东方黄种人会强盛起来,征服白人,就把这种假想的危机称之为“黄祸”。在当时的美国,尤其指工资低廉的中国人及日本人对美国白种工人所构成的所谓“威胁”。

⑨倍倍尔(1840—1913),德国社会民主党领导人,李卜克内西的忠实战友。

⑩罗赛蒂(1828—1882),英国诗人兼画家,拉斐尔前派的领导人。

又来了几个人,屋子里一片香烟雾,这时候,勃力森登挥起了挑战的红旗。

“这儿又有一块肥肉,等你下手啦,克拉斯,”他说,“一个冰清玉洁的青年,像恋人般热爱着赫勃特·斯宾塞。把他变成一个海克尔的信徒吧——就看你有没有本领。”

克拉斯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眼睛像什么有磁性的金属般闪闪发亮,这时候,诺顿却同情地瞅着马丁,脸上带着女孩儿气的可爱的微笑,好像在说,会有人好好儿保护他的。

克拉斯直截了当地拿马丁开刀了,可是诺顿一步步插身进来,弄到末了,他跟克拉斯正面冲突起来,变成一对一的舌战了。马丁听着,真想擦擦眼睛,看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是真事呀,更不用说发生在市场街南面的工人区里啦。书本上的知识活在这些人的心里。他们讲起话来热情洋溢、劲头十足,智力的刺激使他们激动起来,就像他见过酒和怒火使有些人激动起来一般。他听到的可不是书本上的枯燥无味的哲学理论,不是康德和斯宾塞那班半神半人的神话式人物笔下的东西。这是活的哲学,有血有肉,体现在这两人身上,弄得他们脸色紧张、眉飞色舞。时常有别人插进来,而那些在场的人呢,都仔细地听他们讨论,手里的香烟熄了,满脸全神贯注的表情。

马丁对唯心论从来没有发生过兴趣,可是唯心论一到诺顿手里,如今由他解释起来,就叫人耳目一新。唯心论在逻辑上似乎是言之成理的,这打动了他的理性,可是仿佛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就看不到这一点,他们讥笑诺顿,说他是形而上学者,他反唇相讥,也说他们是形而上学者。“现象”和“本体”这两个名词被抛来抛去。他们责备他妄想用意识本身来解释意识。他责备他们在字眼上耍花招,他们的推理方法,不是从事实到理论,而是从字眼到理论。这一说,他们可惊呆啦。他们的推理方法的基本原则,正是从事实出发,然后给这些事实命名的呀。

诺顿扯到了康德的错综复杂的理论,克拉斯就提醒他说,所有微不足道的德国哲学流派,在德国一失势,都到牛津去。隔了一会儿,诺顿对他们一提出汉密尔顿的吝惜律⑪,他们马上一口咬定说,他们每一个推理过程都应用到这条定律。马丁抱着膝盖,听得乐不可支。可是诺顿不是斯宾塞的信徒,因此他也在拚命揣摩马丁的哲学见地,讲起话来,一方面针对着他那两个对手,一方面也针对着马丁。

⑪吝惜律,逻辑学上的一条定律,主张除了能解释“果”所必要的“因”以外,不需要假定有其他的“因”。苏格兰形而上学者威廉·汉密尔顿爵士(1788—1856)在《形而上学》一书中阐明这一定律。

“你也知道贝克莱⑫提出的问题从来没人解答过,”他直盯着马丁说。“赫勃特·斯宾塞回答得最近情一点,可还是不够。连斯宾塞最忠诚的信徒也不敢再闯前一步。我有一天看了一篇萨利倍⑬写的论文,他至多只能说,赫勃特·斯宾塞几乎解答了贝克莱的问题。”

⑫贝克莱(1685—1753),爱尔兰主教,唯心主义哲学家。他否认物质世界的存在,以为“存在即被感知”(Esse est percipi.)。

⑬萨利倍(1878—1940),英国优生学家兼社会学家。其著作除关于优生学外,尚有关于进化论、离婚法、公共道德、禁酒运动等方面的作品。

“你可知道休谟⑭说过些什么话?”汉密尔顿问。诺顿点点头,然而汉密尔顿为了要别人明白,还是说了出来。“他说过,贝克莱的问题既不可能解答,又不可能叫人信服。”

⑭休谟(1711—1776),苏格兰经验派哲学家,名著有《人性论》。

“这是他,休谟的看法,”对方回答。“而休谟的看法,是跟你的不相上下的,只是有这一点不同:他总算还聪明,肯承认贝克莱的问题根本无从解答。”

诺顿又敏感又急躁,然而他从来不着慌,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呢,可活像两个冷酷无情的生番,专门找弱点下手。天色愈来愈晚了,诺顿被对方连声责备他是个形而上学者,弄得痛心非凡,紧抓着自己的椅子,免得跳起身来,一双灰色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女孩儿气的脸蛋变得严厉、坚决,他对他们的阵线大举进攻了。

“好吧,你们这批海克尔的信徒,就算我推理起来跟一个巫医差不多吧,那请问你们怎样推理的呢?你们什么基础也没有,你们这批不科学的武断者哪,你们老是把你们的那一套实证科学硬套在根本不适用的地方。唯物一元论学派兴起以前好久,基础就给摧毁了,因此不可能有什么基础。那是洛克干的,约翰·洛克⑮。两百年前——还不止两百年呢——他在《悟性论》一书中,证明了天赋观念是不存在的。最精彩的是,你们一口咬定说的恰巧正是这种说法。今天晚上,你们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说,天赋观念是不存在的。

⑮洛克(1632—1704),英国经验派哲学家,名著即《悟性论》,出版于1690年。

“那么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了你们永远没法了解最基本的实在。你们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空空如也。你们的头脑,通过了五官所接受到的东西,充其量只是事实的外貌,换句话说,现象。因此,对事物的本体的了解,那是你们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所没有的,就没法打进——”

“我否认——”克拉斯想插嘴了。

“等我讲完了再开口,”诺顿嚷道。“关于力和物质的作用和相互作用,你们只可能就它们多少对你们的五官的冲击来了解一二。你们瞧,我为了辩论方便起见,情愿承认物质的存在;我现在要干的是,用你们自己的论据来打垮你们。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你们俩都天生没有能力理解哲学上的抽象概念。

“那么,根据你们自己的实证科学,你们对物质了解些什么呢?你们只是凭物质的现象和物质的外貌来了解。你们只知道物质的变化,换句话说,只知道那些在你们的意识里引起变化的物质内在的变化。实证科学的研究对象只是现象,可是你们偏偏笨得竟妄想做本体论者⑯,拿本体来当研究对象。然而,就根据实证科学的定义来看,科学是只从事物质的外貌的研究的。有人说得好,从现象得到的知识绝对不可能超越现象本身。

⑯本体论者,以物质的本体为研究对象的哲学家。

“即使你们已经打垮了康德,你们还是解答不了贝克莱的问题,可是,你们又非得一厢情愿地假定贝克莱是错的不可,因为你们要肯定地说,科学证明了上帝的不存在,或者,换句话说也同样中肯,科学证明了物质的存在。——你们明白,只因为要叫你们听得懂我的话,我才承认物质的存在。对不起,请你们做实证科学家吧;可是本体论在实证科学中是没有地位的,因此别去碰它。斯宾塞的不可知论是正确的,可是,如果斯宾塞——”

然而,这是赶末班渡轮回奥克兰的时候了,勃力森登和马丁就溜出来,让诺顿继续讲下去,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呢,只等他一讲完话,就准备像两条猎狗似的直扑到他身上。

“你让我看到了一眼神仙世界,”马丁在渡轮上说。“能结识这种人,活在世界上才有意思。我的脑筋兴奋得不得了。我对唯心论从来没有过好感。然而我现在还是不能接受它。我明白自己将永远是个唯实论者。我看是生来这样的吧。可是我巴不得回克拉斯和汉密尔顿一句话,我还认为,对诺顿也有些话好讲。我认为斯宾塞的地位一点儿也没有受到损害。我兴奋得像个第一回看到马戏的孩子。我明白自己得再看些书。我要掌握萨利倍的论点。我仍然认为斯宾塞是无懈可击的,下一回,我可也要插一手。”

可是勃力森登吃力地喘着气,已经睡着了,他的下巴埋在围巾里,搁在低陷的胸膛上,身子裹在长大衣里,随着螺旋桨的振动直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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