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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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马丁的好运像太阳般升起来了。罗丝来访的下一天,他收到纽约一家专登社会丑闻的周刊寄来一张三块钱的支票,那是他三首二韵八行诗的稿费。两天后,芝加哥有家报馆接受了他的《宝藏探寻者》,答应一刊出就付十块钱。稿费不好算大,但这是他写的第一篇文章,是他把自己的思想发表在刊物上的最初的尝试哪。这些还不算,他的第二篇作品,那篇给孩子们看的连载冒险小说,在那个星期的周末前,也被一家自称为《少年与时代》的少年月刊接受了。不错,这篇连载小说一共两万一千字,他们愿意一刊出就付他十六块钱,这就是差不多七毛半一千字;可是同样不错的是,这是他尝试写作的第二篇作品,自己也完全明白,是写得笨拙而一无是处的。

但即使是他的早期作品,也没有平庸作品的那种粗糙的地方。它们的粗糙地方是由于力量过强而造成的——那是初学者的通病,就像用破城锤来拍蝴蝶,用大头棒来画花样一样。因此,这样便宜地卖掉早期作品,叫马丁心满意足。他明白它们是怎么样的作品,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明白过来的。他把希望寄托在后来的作品上。他争取当一个真正的作家,不仅仅写写杂志上的短篇小说就算了。他努力用富有艺术性的写作技巧来配备自己。另一方面,他并没有牺牲力量。他一心向往的目标是,在作品中用避免滥用力量的方法来加强力量。他也没有抛弃自己对现实生活的爱好。他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尽管他也想把想象中的幻想和美景跟现实融合在一起。他追求的是一种热情奔放的现实主义,贯穿着人的渴望和信念。他要把生活的本来面貌写出来,包括生活里所有的精神上的探索和心灵中的抱负。

他在看书的过程中,发现了写小说的两种派别。一种派别把人当作天神,对他的尘世间的根源置之不问;另一种把人当作凡人,对他的天赋的梦想和成神的希望置之不问。马丁以为,天神派和凡人派都错了,错就错在他们在观点和目的这两方面都太单纯了。这两派的折衷才近乎事实真相,尽管这一来叫天神派不高兴,同时又非难了凡人派那野蛮本性的说法。马丁自以为他那篇小说,《冒险》,那篇叫罗丝感到腻味的作品,已经达到了他心目中小说创作的真实性的理想了;他还把自己对这整个问题的意见发表在一篇论文《天神与凡人》里。

可是,《冒险》和所有他自以为最出色的作品,还在编辑先生们当中兜圈子,没有人要。他那些早期作品,在他眼光里,除了可以卖钱以外,是一无价值的,至于那些已经卖掉了其中两篇的恐怖小说,他也不以为是高级的作品,更不是自己的最佳作品。对他说来,它们干脆就是想入非非而异想天开的,尽管也带着真人真事的那一套迷人的魔力,说起来,它们的力量也就在这儿。他以为,这样把荒诞不经而绝不可能的事赋予真实性,是一种技巧——充其量是一种熟练的技巧罢了。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生根的。它们的艺术性是高超的,然而,他不相信艺术性跟人性脱离了关系,还有什么价值可言。这种技巧乃是在他的艺术性的面貌上安上一个人性的面具,在登上创作《冒险》、《欢乐》、《罐子》和《生之美酒》的高峰以前,他在所写的那六七篇恐怖小说里,就是这样做的。

他把那几首二韵八行诗换到的三块钱,用来勉强维持朝不保夕的生活,等待《白鼠》寄支票来。他把第一张支票向那个对他犯疑的葡萄牙食品商兑了现钱,还了他一块钱欠账,把剩下的两块钱还给面包商和水果店掌柜各一块。马丁这时还吃不起肉,在《白鼠》的支票来到以前,他生活得很拮据。他拿不定主意该怎样兑现这张支票。他一辈子没踏进过银行,更不用说有事进去了,他怀着一种天真而孩子气的想望,真想走进奥克兰的一家大银行,把这张票面四十块钱的背书支票朝柜台上一扔。另一方面,实际的常识又劝他,该拿去向那食品商兑现,这一来可以给他个好印象,往后可以多赊一点账。马丁勉强地接受了食品商的要求,把欠他的账全部还清了,拿到了找钱,满口袋丁丁当当地响。他还把欠别人的钱也全还清了,赎回了衣裳和自行车,付了一个月打字机租费,付给玛丽亚一个月过期未付的房租,还预付了一个月。这一来,他口袋里还剩下差不多三块钱,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小笔钱本身就好像一笔大财。他把衣裳一赎回来,就去看罗丝,一路上忍不住把口袋里那一小把银币弄得丁丁当当响。他好久没钱了,像一个受到救济的饿鬼,不肯把吃不下的东西藏起来,一定要放在眼前,马丁也忍不住要用手摸弄这些银钱。他并不小气,也不贪心,可是这笔钱不仅仅意味着那么几块大洋、几个角子。它代表着成功,而这些钱币上印着的老鹰像①,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个胜利之神②的像。

①当时美国通用的金币、银币多半一面是老鹰的立像,一面是个印第安人头。

②胜利之神,希腊神话中之有翅女神,有一个著名的古希腊雕像,一八六三年于希腊东北部萨莫色雷斯岛出土,现存巴黎卢浮宫。

他不知不觉地感到这真是个十分美好的世界。反正对他来说,这世界确实是更美了。多少星期以来,这世界一直是枯燥万分、阴暗非凡;可是如今,欠的债几乎都还清了,口袋里还有三块钱的硬币在叮叮当当地响,心里怀着成功的感觉,太阳又明亮又温暖,即使一阵骤雨冷不防落下来,把行人弄成落汤鸡,他也觉得是桩很好玩的事。他挨饿的时候,时常想起全世界成千上万挨着饿的人们;如今吃饱了肚子,头脑里可不再尽惦念着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挨饿啦。他忘了他们,可是,因为自己正在闹恋爱,却想起了世界上那数不清的恋人们。他没有费心思去想,可以用来写情诗的题材就自然而然地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被创作的冲动弄得出了神,电车开过了他要到的那个路口两段马路才发觉,但下车的时候也并不感到恼火。

他在摩斯家碰到不少人。罗丝的两个表姐妹从圣拉斐尔前来看望她,于是,摩斯太太以招待她们为名义,开始实行她的计划:让罗丝跟年轻人厮混在一起。这活动在马丁生病不能前来的那段时期里开的头,这时已经搞得挺热火了。她特意请一些有所作为的男人到家里来。因此,除了那两个表姐妹多乐赛和弗洛伦丝以外,马丁还碰到两位大学教授,一位是拉丁语教授,另一位是英语教授;一个刚从菲律宾归来的青年军官,他是罗丝的老同学;一个姓麦尔维尔的小伙子,他是旧金山信托公司负责人约瑟夫·珀金斯的私人秘书;男客当中还有一位生气勃勃的银行经理,查尔斯·哈泼哥德,三十五岁,看上去很年轻,他是斯坦福大学毕业生,尼罗俱乐部和统一俱乐部的会员,共和党竞选时期中的稳健的发言人——一句话,一个各方面都在步步高升的青年。女客当中有一位肖像画家,一个职业音乐家,另外一个得了社会学博士学位,在旧金山贫民窟里干社会救济工作,在当地很有点名气。可是这些女客在摩斯太太的计划里是无足轻重的。她们充其量是少不了的陪衬罢了。总得想法把那些有所作为的男人吸引到家里来呀。

“你讲起话来别激动,”罗丝在作介绍的难关开始前,这样提醒马丁。

他起先一举一动有点儿生硬,心情沉重,知道自己笨手笨脚,特别是自己的肩膀,又像过去那样捉弄他,好像就要碰坏家具、砸碎摆设似的。这还不算,当着不少人,他觉得自惭形秽。他从没接触过这样高贵的人物,更不用说这么多啦。那位银行经理,哈泼哥德③,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把他研究一番。因为在马丁的敬畏心理之下,潜藏着他那咄咄逼人的自我,他一个劲地要把自己跟这些男男女女作比较,要找出他们从书本和生活中学到了什么他自己没有学到的东西。

③此处原文为麦尔维尔,显系作者笔误。

罗丝的眼光时常溜到他身上,看他应付得怎么样,她看见他跟她的表姐妹在毫不费力地熟识起来,不禁又惊奇又高兴。他的确没有激动,再说,坐了下来,他就不必为自己的肩膀担心了。罗丝知道她们是聪明的姑娘,表面上看是很伶俐的,可是,她们当晚上床的时候,说了些赞美马丁的话,却叫她简直听不懂。另一方面,他原是个自成一格的才子,是舞会上和星期日野餐时的淘气鬼和调皮蛋,觉得在这种场合里,开开玩笑,不怀恶意地跟人争胜,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并且,这个晚上,成功之神就站在他背后,拍着他的肩,跟他说他干得很成功,因此,他大可以笑啊笑的,并且逗人发笑,不用害臊。

后来,事实证明罗丝顾虑得有道理。马丁跟考德威尔教授待在一个惹人注目的角落里,尽管马丁不再指手画脚,就罗丝那苛求的眼光看来,他还是眼睛闪烁得太勤,讲话太快太热烈,神情太紧张,并且兴奋得腮帮太红。他不够庄重,不懂节制,同跟他交谈的那位年轻的英语教授显得截然相反。

可是马丁才不管外表呢!他马上觉察到对方的头脑是训练有素的,并且赏识他所掌握的丰富知识。再说,考德威尔教授可不知道马丁对一般英语教授的看法。马丁要对方谈自己的本行,虽然他起先似乎不大愿意,马丁到底使他谈了。因为马丁觉得一个人没有理由不谈自己的本行。

“不赞成谈自己的本行,”几个星期前,他对罗丝说过,“那是既荒谬又不应该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要不是为了交流彼此最有心得的东西,那天底下还找得出什么别的理由来呀?说起来,他们最有心得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他们的谋生之道,他们的专长,那是他们日日夜夜都忘怀不了,甚至做梦也梦到的。假定勃特勒先生遵守了社交礼节,发表一套他对保尔·魏尔伦④、德国戏剧或者邓南遮⑤的小说的见解吧。我们不听得厌死才怪呢!拿我来说,如果一定要叫我听勃特勒先生讲的话,我情愿听他讲他的法律。这才是他最有心得的东西,人生那么短促,我每碰到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总想知道他最有心得的东西。”

④保尔·魏尔伦(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⑤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小说家兼诗人,著有《死的胜利》等多种浪漫小说。

“不过,”罗丝不同意道,“还有每个人都感到兴趣的一般话题呢。”

“这一点你错了,”他一个劲地说下去。“凡是社会上的人,凡是社会上的集团——或者不如说,差不多所有的人和集团——都学习比他们好的人的榜样。那么,最好的学习对象是谁呢?是那班游手好闲的人,那班游手好闲的富人。他们一般说来,不懂得那班在世界上有所作为的人们所懂得的东西。听人家谈这一套东西会叫他们厌烦,因此这班游手好闲的人就规定说,这一套东西是本行话,不应该谈。他们同样还规定什么才是本行以外的、可以谈的东西,那就是新上演的歌剧啦、新出版的小说啦、打牌啦、打弹子啦、鸡尾酒啦、汽车啦、赛马会啦、钓鳟鱼啦、钓金枪鱼啦、打野兽啦、驾游艇啦,这一套东西——请注意,这些才是游手好闲的人所懂得的事。说实在的,这一套正是游手好闲的人的本行话的内容。可是滑稽透顶的是,不少聪明人,还有凡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竟让这班游手好闲的人来这样蒙骗他们。至于我呢,我可想知道一个人最有心得的东西,随你管它叫庸俗的本行话也好,或者什么别的名称也好。”

可是罗丝没听懂他的话。他这段对正统思想的攻击,在她看来,不过是故作惊人议论罢了。

因此,马丁用自己的一股热忱来感染考德威尔教授,逼迫对方说出心里话来。罗丝在他们身边停下步来,听到马丁在说:

“你在加利福尼亚大学里,当然不发表这一套异端言论的吧?”

考德威尔教授耸耸肩。“你知道,这是忠诚老实的纳税人对付政客的问题。萨克拉门托⑥给我们经费,因此我们就得向萨克拉门托叩头,向大学评议委员会⑦、执政党的报刊,或者两党的报刊叩头。”

⑥萨克拉门托,位于旧金山东北,加利福尼亚州州府所在地,此处指州当局。

⑦大学评议委员会,管辖州立大学的最高组织。

“对,这是很清楚的,可是你怎么样?”马丁紧钉着说。“你一定是条不得其所的鱼吧。”

“我看,在大学这个池塘里,像我这样的鱼是绝无仅有的。有时候,我很明白自己是不得其所的,我该待在巴黎,在寒士街,隐士的山洞,或者一些极端放浪不羁的艺人中间,喝喝红葡萄酒——人家在旧金山管它叫‘意大利红酒’——在拉丁区⑧的起码饭馆里吃饭,关于天下万物,大叫大嚷地发表一套过激的言论。说真的,我常常简直肯定地相信,自己是个生就的过激分子。可是话说回来,还有那么许多问题我肯定不了。我一想到自己做人的弱点,就胆怯起来,这弱点使我永远没法在任何问题中理解所有的因素——你知道,那是些关于人类的重大问题啊。”

⑧拉丁区,巴黎文化区,在塞纳河南岸,为文人、艺术家聚居之地。

他讲着讲着,马丁觉得自己不由得想唱起《贸易风之歌》来了:

我在中午势最猛,

晚上当空月一轮,

我把风帆吹得紧绷绷。

他差一点把这几句哼出声来,他恍然大悟地想到,对方叫他想起了贸易风,东北贸易风,又稳、又凉、又强。他是心平气和的,他是可以信赖的,然而他还有些叫人摸不透的地方。马丁觉得:这个人从来不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讲出来,就像他时常觉得,贸易风从来不尽全力地吹,总是保留下一部分力量,从来不使出来。马丁能看见幻象的本领还是跟过去一般强。他的头脑是间十分容易进得去的库房,里头藏着记忆中的事实和幻想,这些东西似乎永远排列、展开着,等他去检阅。不管眼前这一刹那发生什么事,马丁的头脑里总是马上出现跟它有连带关系的相反或相似的往事,这种往事一般是以幻景的形式出现的。这种作用完全是自动的,他眼前一看到什么,幻想里总有一幕幻景来跟它配合。譬如说,罗丝在一时忌妒的时候,她的脸蛋使他眼前出现一阵忘怀了的月光下的烈风,还有,考德威尔教授使他又看到东北贸易风在紫色的海面上激起一条条白浪,同样的,新的一幕幕记忆中的幻景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或者展开在他眼睑里边,或者投射在他意识中的银幕上,它们并不叫他困惑,反而替他把记忆中的事物鉴定、分类。这些幻景的来源是过去的活动和感受,是上一天和上一个星期内所发生的事情和看过的书本——像一大群数不清的幽灵,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永远挤塞在他脑海里。

因此,马丁一边听考德威尔教授从容不迫地讲着——这是一个聪明而富有教养的人的谈吐——一边不断看到自己过去的一切。他看到自己简直是个流氓时的光景,头戴“硬边”史坦逊⑨帽,身穿方下摆、双排钮的上衣,神气活现地摆动着肩膀,心里的抱负是,在警察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无法无天。他并不对自己隐瞒事实真相,也不想加以掩饰。他过去有一度正是个普普通通的流氓,当上了一帮人的头子,给警察找麻烦,叫正直的工人阶级住户们大起恐慌。可是,后来他的抱负变啦。他朝四周那些彬彬有礼、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瞥了一眼,把这有文化、有教养的气息吸进肺里,同时,只见他青少年时期的那个身影,戴着硬边帽、穿着方下摆的上衣,神气活现、无法无天,大模大样地在这屋里走过来。他看到这个人影,这街角上的流氓,跟坐在那儿同一位有血有肉的大学教授在谈话的他自己合而为一了。

⑨史坦逊(1830—1906),美国制帽商,创办约翰·史坦逊公司,有大规模的制帽工场。

因为,归根结蒂一句话,他始终没有给自己找到永久的寓所。他一向随遇而安,因为干活、作乐都不含糊,为了自己的权益又愿意并且能够作斗争,赢得人们的尊重,因此他老是到处都受人欢迎。可是,他就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扎下根来。他能够适应环境,这叫别人满意,可是并不叫他自己满意。他老是被一种不安的心情打扰着,老是听到远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于是在生活里四处漫游、多方寻找,结果找着了书本、艺术和爱情。因此,跟他一起冒险的所有同志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使自己有资格走进摩斯家的屋子,处身在这一切之中。

这许多念头和幻景可并不打扰他,使他不能仔细听清考德威尔教授的话。他一边用鉴定的态度领会着,一边意识到对方的知识园地是完完整整的一片。就他自己这方面来说,这场谈话却时常使他看到自己的知识园地里有些空白区,那是他不熟悉的整门整门的学科。然而,多亏看了斯宾塞的作品,他明白自己已经掌握了知识领域的轮廓。只消假以时日,他就能把这轮廓中间的空白填满。他想,到那时候,再瞧我的吧——大伙儿留神了,别碰上暗礁!他巴望坐在这位教授脚下,敬仰他,吸收他的知识;可是他听着听着,开始觉察对方的见解里有一个弱点——这弱点那么游移不定而难以捉摸,要不是它始终出现着,他怕会抓不住的。可是他一抓住它,就马上一跃而为跟对方平起平坐的人了。

罗丝第二次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马丁正要开口说话。

“我来告诉你吧,你错在什么地方,或者不如说,你的见解的弱点是什么,”他说。“你缺乏生物学的知识。生物学在你对事物的看法里是没有地位的。——啊,我是指那种真正的解释一切生命现象的生物学,从头开始,从实验室、试验管和获得生命力的无机物一步步上去,直到美学和社会学的最广泛的法则。”

罗丝给吓坏了。她在考德威尔教授那里上过两门课程,敬仰着他,拿他当各种各样知识的活宝库呢。

“我简直听不懂你的话,”教授含糊其辞地说。

马丁相信对方一定听懂了自己的话。

“那我来解释解释看,”他说。“我记得读埃及历史的时候,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不先研究埃及的土地问题,就不可能了解埃及的艺术。”

“说得对,”教授点头说。

“并且我还认为,”马丁继续说,“进一步讲,如果不先具备有关生命的素材和组织的知识,就不可能了解土地问题,说起来所有的问题也是一样。如果不是既了解创造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的生物的本质,又了解组成这些生物的素材的本质,我们怎么能了解这些法律、制度、宗教和风俗呢?难道文学的人性要比埃及的建筑和雕刻的人性来得差吗?难道在已知的宇宙间还有什么事物不受进化规律支配吗?——啊,我知道各种艺术的进化史已经被煞费苦心地阐明了,可是我以为太机械了一点。人本身被忽略了。工具、竖琴、音乐、歌曲、舞蹈的进化史全被煞费苦心地阐明了,搞得很出色;可是,人本身的进化史,在人做成第一把工具,或者结结巴巴地唱出第一支歌以前,身子里就具有的那些内在的基本组成部分的发展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你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也就是我所谓的生物学。这是最广义的生物学。

“我知道自己说得不够有条理,可是我在这上面曾经花过不少力气。我听你刚才讲话的时候,才领悟到这一点,因此还不够成熟,表达不上来。你自己也讲到过那种人类的弱点,使人不能考虑到所有的因素。而你呢——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就把那种生物学的因素忽略了,而各种艺术的本体,以及人类所有的行动和成就的经纬,就是由这素材所构成的啊。”

叫罗丝感到惊奇的是,马丁竟没有被对方立刻驳倒,她以为,教授回答时的神气,带着容忍马丁年少无知的意味。考德威尔教授坐着,整整一分钟没有做声,尽摸弄着自己的表链。

“你可知道,”他终于开口说,“以前有一回也有人这样批评过我——那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一位科学家和进化论者,约瑟夫·勒·康特⑩。然而他已经死了,我原以为总可以不被人发觉了;可是现在你来揭发我啦。说正经话——这是我的供状啊——我以为你的论点有点儿道理——说实话,大有道理。我太保守了,在解释生命现象的科学方面跟不上时代,我没有什么辩护的话好说,至多说因为受的教育不对头,外加生就的懒脾气,使我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踏进过物理实验室或者化学实验室。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勒·康特说得对,伊登先生,你也说得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究竟对到什么程度,我可说不上。”

⑩约瑟夫·勒·康特(1823—1901),美国地质学家,早年当过医生,后来担任自然科学、化学、地质学等科的教授。1869年就任加利福尼亚大学地质学教授,直至逝世。他著作甚多,也有关于进化论的作品,如《进化论及其与宗教思想之关系》(1888年)。

罗丝找一个借口,把马丁拉走了;她把他带到一旁,低声说:

“你不应该把考德威尔教授这样占为己有。也许别人也想跟他谈谈呢。”

“我错了,”马丁带着后悔的口气承认道。“可是我把他的兴致鼓动了起来,他讲得真有味儿,使我忘其所以了。你可知道,他是我曾经交谈过的最聪明、最有才智的人。我跟你说呀,另外还有一点。我从前以为,凡是进过大学的人,或者在社会上身居高位的人,都像他一般出色、一般聪明呢。”

“他是个例外,”她回答。

“我也认为这样。你要我现在去跟谁谈呢?——啊,也好,带我去对付那位经理先生吧。”

马丁跟他谈了十五分钟,态度再好也没有,这回罗丝对她爱人可没有意见了。他眼睛没有闪烁过一回,腮帮也没有涨红过,他讲起话来镇静、稳重得使她惊奇。可是在马丁心目中,所有的银行经理的身价一落千丈了,当天晚上,他就尽被这个看法困扰着:银行经理和满口陈词滥调的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词。他发现那个军官很和气、很单纯,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家世和幸运给了他这种社会地位,叫他心满意足。马丁听到他在大学里念过两年,不禁想不透,他把那些知识给藏到哪儿去了。然而,马丁还是比较喜欢他,不喜欢那个满口陈词滥调的银行经理。

“我实在并不反对陈词滥调,”他后来跟罗丝说,“可是叫我烦恼而感到不舒服的是:讲这套滥调时的那副夸夸其谈、自鸣得意、盛气凌人而自以为是的神气,并且时间又拖得那么长。是啊,用那家伙跟我讲统一劳动党和民主党合并的事所需的时间,我可以把‘宗教改革’⑪的历史全部讲完。你可知道,他把字眼儿玩花巧,就像一个靠打扑克吃饭的人把发给他的牌玩花巧一样。过一天我表演给你看。”

⑪宗教改革,16世纪初,德人马丁·路德首先公开对罗马天主教会作斗争,引起了风起云涌的宗教改革运动,产生了新教。

“很遗憾,你不喜欢他,”她回答。“他是勃特勒先生心爱的人,勃特勒先生说他既可靠又老实——管他叫‘磐石’、‘彼得’⑫,说用他做骨干,任何银行机构都建立得起来。”

⑫按彼得一字在希腊语中意为“石头”。

“这一点我也相信——尽管我看到他的时间不多,听到他的话更少;然而我如今不像过去那样重视银行了。我这样直言,你不见怪,对吗,亲人儿?”

“不,不,很有意思。”

“那好,”马丁兴奋地往下说,“我大不了是个野蛮人,第一次踏进文明世界,得到了种种印象。这些印象对文明人说来,准是新奇得引人入胜的。”

“你看我的表姐妹怎么样?”罗丝问。

“比起别的女客来,我比较喜欢她们。她们挺会开玩笑,而且绝不做作。”

“那你也喜欢别的女客?”

他摇摇头。

“那个干社会救济工作的女人简直只是只搞社会学的鹦鹉。要是你把她像汤姆林逊⑬那样,放在星空里让风吹上一通,我包管你在她头脑里找不出一丁点儿自己的思想。至于那个肖像画家,她真是个讨厌鬼。她可以跟那银行经理配个对,做个好老婆。还有那个女音乐家啊!我不管她指头多么灵活,技巧多么完美,表情多么出色——跟你说实话吧,她压根儿不懂得音乐。”

⑬吉卜林在《汤姆林逊》(1891年)一诗中,写主人公汤姆林逊死在英国,其灵魂被一个精灵带到天堂门口,彼得问他,生前有何善行,他说不出,彼得不肯收留他,接着被带到地狱门口,魔鬼问他,生前有何罪行,他也说不出,魔鬼也不肯收留他,就吩咐小鬼们把他放在星空里让风吹上一通,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灵魂。隔了一会,小鬼们来回报,找来找去找不到。魔鬼无奈,只得打发他火速回阳,好好干些恶事后再来。

“她弹得很出色呢,”罗丝提出抗议。

“不错,表面上听来,她对音乐的确训练有素,可是对音乐的内在精神,她就莫名其妙了。我问过她对音乐的感想——你知道,我总是很想知道这一点;可是她说没有什么感想,只知道她崇拜着音乐,认为音乐是最伟大的艺术,对她说来,比生命更重要。”

“你又要她们谈她们的本行话啦,”罗丝责备他说。

“这我承认。要是她们谈本行话都不行,那你想想看,她们大谈别的话题的时候,我会多么受不了。啊,我过去始终以为,在这儿社会的上层,享受着文化教养的一切优越条件——”他顿住了一会儿,看见自己青少年时期的那个身影,戴着硬边帽,穿着方下摆的上衣,走进门来,神气活现地走过来。“我刚才说的是,我原以为在这儿社会的上层,所有的男男女女全是聪明而出色的。可是如今,根据我见到的一点儿情况,我觉得他们多半是一批饭桶,其余的十个里倒有九个是讨厌鬼。至于考德威尔教授——他可不同。他才是一个人,从头到脚,连脑子里的灰白质,全都合格。”

罗丝喜形于色了。

“告诉我你对他的看法,”她怂恿道。“不要讲什么伟大而出色的地方——这些品质我知道;讲些你觉得不对头的地方。我真巴不得知道呀。”

“我怕会自找麻烦啊。”马丁幽默地盘算了一会儿。“还是你先讲吧。不过,也许你以为他简直是十全十美的吧。”

“我在他那里上过两门课程,认识他有两年了;因此我很想听听你对他第一面的印象。”

“你是指坏印象吗?那就听好。我认为,你所说的他那些优点,他的确全有。至少,他是我碰到过的最杰出的知识分子样板;可是他心里在暗自羞愧。

“啊,不,不!”他赶忙嚷道。“可不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流事。我是说,我觉得他彻底看清了事物的真相,可是被看到的真相吓坏了,就骗自己说根本没有看到。也许这说法还不够清楚。请听另一种说法。他找着了上那所神秘庙堂的道路,可是又不顺着它走;他也许已经看到了几眼那所庙堂,可是事后拚命地骗自己,这不过是树叶所组成的幻景罢了。还有一种说法。他大可以干一番事业,可是觉得根本不值得干,然而在内心深处又始终在后悔没有干;他心里暗暗嘲笑干成后能得到的报酬,可是,在内心深处实在巴不得得到这报酬,得到干成后的喜悦。”

“我对他可不这样看,”她说。“说起来,我还弄不懂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含糊的感觉罢了,”马丁退一步说。“我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是一点感觉,多半是不正确的。你当然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这一晚从罗丝家出来,马丁怀着古怪的迷惘而矛盾的心情。他对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对自己爬上去与之为伍的人们都感到失望。另一方面,他被已取得的成就所鼓舞着。这往上爬的路途比事前料想的要来得容易。这种往上爬的行动辱没了他,并且(他不想用假谦虚来对自己隐瞒),他比自己已经爬了进去的那个圈子里的人们都要来得强——当然啰,除了考德威尔教授以外。关于生活和书本,他懂得比他们多,他不禁想不透,他们把受到的教育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有的是不寻常的脑力;也不知道,那种一心想探索事物真相、追究基本原理的人,在全世界摩斯之流的客厅里是找不到的;也想象不到,这种人正像寂寞的苍鹰,高高地远离着大地和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独自个儿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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