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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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终于要启幕了。化妆方面的一切都已完毕,那雇来的小管弦乐队指挥拿指挥棒意味深长地敲了一下乐谱架,开始奏起柔和的序曲,大家都坐了下来。赫斯渥停止了谈话,和杜洛埃以及朋友萨加·莫里森一同进入包厢。

“我们就可以看看那小姑娘演得怎么样了,”他对杜洛埃说,声音低得别人都听不到。

舞台上,六个角色已经在开场的会客室一幕里出现。杜洛埃和赫斯渥望了一眼,看见嘉莉不在其内,就继续低声耳语着。这一幕的主要角色是摩根太太、霍格兰太太和代替班伯格的那个演员。这个职业演员姓巴顿,除了面皮老以外别无什么出色之处,但是在目前,面皮老显然是最需要的。扮演珠儿的摩根太太已经给吓呆了。霍格兰太太喉咙沙哑。全部人马都这么手足无措,只能背诵台词,全无表情可言。真要观众抱着很大的希望并具有不爱吹求的雅量,才不至于骚动不安,对痛苦的失败表示遗憾。

赫斯渥却压根儿不在乎。他早已料到这是没有什么可看的。他只要戏演得令人勉强忍受得住,让他在演完以后有借口祝贺一下就是了。

可是,在开始慌张了一阵以后,演员们克服了垮台的危险。他们有气无力地演下去,几乎忘记了原来所准备的一切表情,使戏演得沉闷至极,就在这时,嘉莉上台了。

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一眼就都看出她也是手足无措的。她怯生生地走到台前,说:

“你,先生,我们从八点钟到现在一直在找你。”但是她念得毫无韵味,声音又这么低弱,简直令人感到痛心。

“她给吓慌了,”杜洛埃对赫斯渥咬着耳朵说。

经理并不答话。

她当时的台词里有一句应该是很好笑的:

“那末,这等于说我就是救命仙丹啰。”

可是,这句话说得这么平淡,一点没有生气。杜洛埃觉得坐立不安。赫斯渥略微移动了一下脚尖。

还有一处,罗拉应该站起身来,带着大难即将临头的预感,伤心地说:

“珠儿,你要是没说那句话就好了。你总知道一句古老的谚语,‘错把姑娘叫太太’吧。”

她表演得这么缺乏感情,真要令人失笑。嘉莉根本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仿佛在说梦话。看情况她非惨遭失败不可了。她比摩根太太更不可救药,摩根太太倒多少已镇静了些,此刻至少把台词念得很清楚了。杜洛埃转眼过来望望观众。观众肃静无声,当然是在希望整个局面能好转起来。赫斯渥的眼光盯住了嘉莉,好像要催促她演得好一些。他要把自己的决心倾注给她。他替她难受。

过了几分钟,轮到她读那个陌生的歹徒送来的信了。那个职业演员和一个叫做斯诺盖的角色的对话,使观众略微高兴了一些,这角色是由一个矮小的美国人扮演的,他扮演一个以送信为业的、疯疯癫癫的独手军人,的确发挥了些幽默感。他大胆无畏地朗诵台词,虽然实在并不充分掌握台词中所需要的幽默感,但是很好笑。这时他可已经下场了,戏又恢复了悲哀的调子,而嘉莉正是其中的主要人物。她还是没有镇定下来。她把跟那个闯进来的歹徒的整场戏演得乱七八糟,弄得观众心急难忍,最后总算下台了,使大家松了一口气。

“她太紧张了,”杜洛埃说,自己也知道他这温和的批评是在扯谎。

“还是到后台去鼓励她一下吧。”

杜洛埃为了解围是什么都高兴干的。他总算从人堆里挤过去,挤到边门口,被友好的看门人放了进去。嘉莉正站在舞台边厢,有气无力地在等待下次上场的提示,一点没有活力和精神了。

“喂,嘉德,”他望着她说,“你不应该胆怯。振作起来。不要把场子里的观众放在眼里。你害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嘉莉说,“我好像就是演不出来。”

话虽如此,她很感激推销员来看她。她发现同台的人都这么怯场,自己也就丧失了力量。

“得了,”杜洛埃说,“振作起精神来。你害怕些什么呢?走上台去,拿出浑身解数来。你担心些什么呢?”

受到了推销员那强烈地感染人的情绪的影响,嘉莉略微恢复了些勇气。

“我演得真那么糟吗?”

“一点也不糟。你只需要再加些劲道就行了。照你做给我看过的那样去演。像那天晚上一样,把头一甩,放手演吧。”

嘉莉想起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曾演得很成功。她竭力想着自己是能演好的。

“下面是什么戏?”他说,望着她正在仔细看的脚本。

“哦,就是雷和我。我拒绝他的那一场。”

“那末,现在你要演得活泼些,”推销员说,“加些劲道,就是这样。要毫不在乎地演。”

“轮到你了,马登达小姐,”提示人说。

“天啊,”嘉莉说。

“哦,你要是害怕,那才傻呢,”杜洛埃说,“好吧,打起精神来。我就在这里看你演。”

“是吗?”嘉莉说。

“是的。现在就去吧。不要害怕。”

提示人给她做了一个手势。

她走上台去,像以前一般无力,但是她的精神突然恢复了一些。她想到杜洛埃正望着她。

“雷,”她温和地说,语气比刚才第一次出场时要镇静得多。这一幕在排演时曾受到导演的赞美。

“她从容一点了,”赫斯渥暗自想道。

这场戏她演得还不如排演时动人,但是比刚才好了一些。至少并不使观众看不入眼。全台的人的表演都有了改进,观众就不只注意她一个人了。他们演得顺利起来,现在,这戏好像看上去过得去了,至少对那些不太艰难的角色来说是如此。

嘉莉兴奋而又胆怯地下了场。

“你说,”她望着他说,“演得好些没有?”

“好些了,我应该这么说。就这样演。演得有生气些。你这一幕要比上一幕好上十倍呢。现在就演下去,感情激昂一些。你能演好的。让他们大吃一惊吧。”

“真是好些了吗?”

“我应该说,好些了。下一场是什么?”

“舞厅的那一场。”

“啊,那一场你可以演得很好的,”他说。

“我不知道,”嘉莉说。

“怎么了,女人!”他嚷着,“你曾经演给我看过。现在,你就上台去演吧。你会觉得好玩的。就像在家里那样表演好了。倘使你那样露一手,我敢打赌,你会叫台下轰动的。现在你要赌什么东道吗?你会演成功的。”

推销员热情善良的好心肠往往能使他口若悬河。他真的以为嘉莉曾经把这场戏演得很好,现在要她在观众面前重演一遍。他的热情是在当时的气氛中激起的。

到了上场的时候,他已卓有成效地鼓起了嘉莉的精神。他使她觉得,仿佛她真的曾演得很好。在他和她说话时,她又燃起了原来那股令人伤感的欲望,等轮到她上场时,她的感情正处在高潮。

“我想这一场我能演好。”

“你当然能够。现在你去演了就晓得了。”

在舞台上,范·达姆太太正在神气活现地对罗拉进行含沙射影的讽刺。

嘉莉倾听着,忽然感染到了一点什么东西——她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她的鼻子轻轻一嗤。

“这是说,”那个职业演员扮演的雷开始说,“社会对于侮辱总要予以可怖的报复。你们听见过西伯利亚的狼群吗?要是狼群里有一只因为衰弱而倒下来,其他的狼就要把它吞食掉。这个譬喻不大文雅——但是社会上就是有些带有豺狼性的事物。由于一桩弄虚作假的事,罗拉讥笑了社会,但是这个惯于弄虚作假的社会,就是痛恨这种讥笑。”

一听到她在剧中的名字,嘉莉吓了一跳。她开始体会到处境的辛酸。她的心笼罩着被社会所排斥的人的感情。她在舞台边厢逗留着,心潮起伏,被弄得出了神。除了她自己奔腾的血潮以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来吧,姑娘们!”范·达姆太太严肃地说,“快检点自己的东西。进来了一个这么高明的窃贼,还能安全无事吗?”

“轮到你了,”站在她身边的提示人说,但是她并没有听见。她早已从容大方地走了出去,充满着灵感。她出现在观众眼前,美丽而傲慢,根据情节的要求,在社会这豺狼群带着讥笑撇开她时,她逐渐变成一个冷漠、苍白、无依无靠的小东西。

赫斯渥眨着眼睛,受到了感染。热情和赤诚所发射出的波浪已经冲击到戏院内最远的墙壁。可以融化世界的奇妙的激情,正在这里发挥作用。

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原来散漫的感情集中起来了。

“雷,雷!你为什么不到她跟前去?”这是珠儿的呼声。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特拉福德?”

每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嘉莉,她站着不动,又傲慢又轻蔑。他们在跟着她转动。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她的眼睛。

扮演珠儿的摩根太太向她走去。

“我们回家去吧,”她说。

“不,”嘉莉回答,她声音里第一次带着深入人心的气质,这是从未有过的。“你和他待在一起。”

她几乎像控诉一般用手指着她的爱人。然后,她以极端朴实、因而深切感人的悲哀说:“他受辱的日子不会长久的。”

赫斯渥发觉他正在看非常之出色的戏。由于落幕时观众的喝彩声以及这是嘉莉演的戏,更提高了他对戏的评价。他现在觉得她真是个美人儿。她干下了一桩超出他的范畴的事。一想到她是他的人,他觉得快乐无比。

“好极了,”他说,跟着突然心血来潮,跳起身来,向舞台门口走去。

当他走进去看嘉莉的时候,她还和杜洛埃在一起。他对她怀着特别充溢的感情。她所表现的力量和感情几乎使他丧失了自持力。他巴不得以一个情人的无限温情,滔滔不绝地赞美她,但是杜洛埃就在这里,而杜洛埃的感情也在迅速地苏醒过来。要说呢,杜洛埃比赫斯渥更入迷。至少,他的感情表现得更充分,这也是很自然的。

“啊,啊,”杜洛埃说,“你演得非常之好。简直是棒极了。我知道你能演好的。啊,你真是一个小妙人儿。”

嘉莉眼睛里闪烁着成功的喜悦。她激动得心里直跳。她嘴唇发烫,面颊发红。

“我演得还可以吗?”

“演得还可以吗?我觉得很好。你难道没听见喝彩声吗?”

这时还可以听见隐约的掌声。

“我觉得我演得有些像——我感觉到了。”

正在这时候,赫斯渥走了进来。他本能地感觉到杜洛埃起了变化。他发觉这推销员同嘉莉很亲近,不觉妒火中烧。一转念他谴责自己不该早打发杜洛埃到后台来。他还恨他碍手碍脚。他几乎无法使自己降格为一个普通的朋友来祝贺嘉莉。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这是一次胜利。他的眼睛里几乎照旧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我觉得,”他说,望着嘉莉,“我应该到这里来告诉你,你演得多么高明,杜洛埃太太。真是使人高兴。”

嘉莉懂得了他的意思,就回答:

“啊,谢谢你。”

“我正在跟她说,”杜洛埃插嘴说,因为她是他的人而得意非凡,“我认为她演得很好。”

“你确实演得很好,”赫斯渥说,转过脸去望着嘉莉,她从他眼睛里看出了言外之意。

嘉莉得意洋洋地一笑。

“倘使你在其他几幕里都演得这么高明,你就会使我们大家都认为你是个天生的女演员啦。”

嘉莉又笑了一笑。她发觉赫斯渥处境为难,深愿和他单独相见,但是她却不懂得杜洛埃的转变。赫斯渥抑制了自己的感情,觉得无法谈话,眼看杜洛埃在他的面前,心中怨恨不已,就以浮士德一般的风度鞠了一个躬,告别出来。杜洛埃没有随着出来。到了外面,赫斯渥切齿妒恨着。

“他妈的,”他说,“难道他要永远从中作梗吗?”他回到包厢里,觉得情绪很低沉,想到自己的尴尬处境,说不出话来。

当下一幕启幕时,杜洛埃回来了。他心情非常昂扬,很想说悄悄话,但是赫斯渥假装全神贯注在戏上。他眼睛直望着舞台,虽然嘉莉还没有上场,这时正在演她上场前的一段短短的喜剧场面。可是他视而不见。他在想着心事,想得很伤心。

剧情的进展并没有改善他的情绪。从这时起,嘉莉很容易地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了。观众起初看得感到灰溜溜的,曾以为不可能有什么好东西了,现在却跑到了另一个极端,在并无功力的地方看出了功力来。观众的热情在嘉莉身上起了反应。她把戏演得恰到好处,虽然不像长长的第一幕的结尾那样强烈地激动人们的感情。她演的角色是个处境凄凉的人物,就像她自己一样,被藏在纽约一处悲惨的地方,以免遇到她旧日的相识,但同时却被她过去那可怕而凶恶的继母——朱达斯所追踪,企图把她绑架去勒索赎金。

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都以兴奋的情怀观赏她美丽的姿态。她居然能发挥出这样的才能,他们居然能在这样效果突出的环境中,几乎是在金碧辉煌的场面里,在优美的情操和上等人士的光辉照耀之下看她发挥才能,使他们更觉得她妩媚动人了。杜洛埃认为她已不是原来的嘉莉了。他巴不得和她一起回到家里,告诉她这一切。他迫不及待地等着终场,那时候他们可以单独回家去了。赫斯渥却相反,在她这新的魅力之中发现了他自己的悲惨处境。他真想诅咒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天呀,他甚至不能尽情地喝彩。这一次,尽管不是滋味,他还是必须装模作样。

在第二幕里,嘉莉有两场好戏——一场是和她的爱人雷对话,他是来想重新赢得她的——另一场是和她所谓的母亲朱达斯对话,她和她那罪恶的同伙,强迫罗拉违反自己的意志跟她走。在第三幕里,她在违警罪法庭上受审,因为反抗她假冒的父亲,她被逼乘上马车,最后,当她在一个死静的夜里,被送到河边去时,终于为几个在河边逗留的无业游民和她的情人所救。第四幕,她出现在原来的环境里,出现在她的朋友们中间,但还是被那些诡计多端的坏蛋所追踪,还是不肯同她的情人和好,他却想重新得到她的爱情。最艰苦的场面是她打算离家出走,免得她过去的情人再留恋她,他呢,也已经和别人订了婚——也免得她的朋友们老是想保护她免遭进一步的暗算。

就是在这一幕里,嘉莉给她的情人们所显示的魅力达到了最强有力的程度。杜洛埃对于演出非常满意,在第二幕和第三幕的末了,他都跑去祝贺她,尽管在后一幕里她的戏并不重要,几乎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他还没有从刚才觉醒过来的热情中恢复过来,他是在一片玫瑰色的光辉中观看她的一切表演的。

与此同时,赫斯渥却发现他不得不和他的许多朋友说话,这一来使他在幕间无法保持沮丧的感情。他强打精神,多少同朋友们保持着和蔼可亲的情谊,虽然他的思想和欲望已趋向于幕后的那个姑娘了。

在第三幕结束时,杜洛埃匆匆去看了她就回来了。

“她的兴致很高,”他愉快地说。

“那就好,”赫斯渥说。

第四幕这时启幕了,是发生在“长厢房”——考特兰家高雅的避暑别墅底层的事情。背后是高大的打开的长窗,从地上直到天花板,在舞台深处安上了一块涂成蓝色的帆布,淡淡地撒上一些银粉,作为大海,这一切效果非常好。外面还有一个阳台或者走廊,造成一种夏天的景象,倒不无逼真之感。

观众以相当大的兴趣在观看剧情的开展,因为全体演员都表演得比较有感情了,演得至少没有冲淡这老剧本原有的吸引力。摩根太太,扮演珠儿,多少捕捉住了这轻率的卖弄风情的女人的神情——这并不难,因为她本人就像她所演的角色。扮演雷·特拉福德的巴顿先生,演得还过得去。雷过去爱罗拉,现在还爱着她,但是却已和珠儿订了婚。扮演范·达姆太太的霍格兰太太,由于得到了嘉莉的称赞,态度不拘束了。原来嘉莉在化妆室里曾再三说她演得极好。观众惊奇地发现看这戏不再是精神折磨,就趋向狂热地赞扬的极端,他们的喝彩和好心,对平庸的演技起了好影响,使戏演得平易轻松从而获得较好的效果。

赫斯渥听着剧中的台词在念下去,心里想着不知道嘉莉什么时候上场。他说不准她会在什么时候露面,和杜洛埃一样,他现在想了解前情后事的关系,可以从此评价她的表演。他并没有等多久,因为在珠儿表白了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雷,她是个追求欢乐的、水性杨花的人,正非常倾心于某个迷恋着她的贵族这一小段以后,嘉莉就上场了。剧作家故意把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全都打发出去兜风了,因此现在嘉莉单独登台了。这是赫斯渥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她独个儿面对着观众,因为在别的那几场戏里总是有配角做陪衬的。当她上场时,他突然觉得,她方才的力量——在第一幕结尾时攫住了他的注意力的那种力量——又恢复了。她似乎越来越感情充沛,因为戏已接近尾声,可以发挥浑身解数的机会眼看就要化为乌有了。

“可怜的珠儿,”她带着自然的悲伤语调说,“追求幸福是桩可悲的事情,但是眼看别人在几乎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还在盲目地摸索,更是桩可怕的事情。”

她现在正伤感地眺望着大海,一只手臂懒洋洋地按在光亮的门柱上。

赫斯渥对她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同样也对他自己。他几乎觉得她是在对他说话。由于种种感情和困扰纠缠在一起,他几乎给她的话音和态度所哄骗,就像一曲悲哀的音乐,仿佛成了对他的窃窃私语了。悲哀具有这种特点——好像总是在单独对一个人说话似的。

“可是,和他在一起她能够过得很幸福,”这个小女伶接着念下去。“她开朗的性格和欢乐的脸容,可以使任何家庭都生气勃勃。”

她向观众慢慢回过头来,可是目中并没有观众。她的动作是这么自然,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似的。然后,她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坐下,翻翻几本书,专心看了一会儿。

“我并不企求得到不应得到的东西,”她最后低声说,几乎像是叹息一般,“在这广漠的人间,除了两个人以外,谁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要把不久就要做他太太的那个天真无辜的女孩子的欢乐,作为自己的欢乐。”

当一个叫做桃花的角色打断她的话的时候,赫斯渥觉得很遗憾。他悻悻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因为他希望她说下去。他醉心于那张由于眼睛下面涂了摊青色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那穿着珠灰色的衣裙、颈项上挂着串假珠项链的轻盈的身姿。嘉莉带着一种疲惫、需要保护的神情,当时这迷人的幻觉使他的感情激扬起来,竟然在心里准备走到她的跟前,把她从愁苦中解脱出来,以增加他自己的愉快。

这个叫做小桃花的角色,是这情节剧中的一个极有趣的人物,是一个得到过罗拉照应的小顽童,因此到处跟着罗拉,把那些存心陷害她的阴谋者的秘密都告诉了她,还干了其他一些不大可能的、但是这种戏中的街头顽童通常干的有助于情节发展的事情。可是赫斯渥不喜欢这一插曲,一心只注视着嘉莉,她演的角色在这一段里并不像以前那么悲伤了。插曲过后,他竖起了耳朵等着听剧中更其强烈的念白。

嘉莉又只是一个人了,正在有声有色地说:

“我必须回到城里去,不管那里可能潜伏着什么危机。我一定要去——倘使可能,就秘密地去——倘使必要,就公开地去——”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接着是雷说话的声音:

“不,我不骑了。把它牵进马房去吧。”

他上场了。在这以后的一场戏使赫斯渥感受到了爱情的悲剧,就像发生在他那特殊而复杂的生涯中的真事一样。因为嘉莉决心要在这一场里演出成绩来,现在时候到了,剧情开始感染着她。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都注意到了她接下来的表演中越来越丰富的感情。

“我以为你同珠儿一起走了,”她对她情人说。

“我的确陪她走了一段路,但是在过去一英里路的地方把他们撇下了。”

“你和珠儿没有闹别扭吧?”

“没有——闹的;这是说,我们总是这样。我们交往的晴雨表上老是指着‘多云’和‘阴’。”

“那是谁的不是呢?”她轻松地说。

“不是我的不是,”他赌气地回答,“我知道我已尽了所有的力量——我是尽了所有的力量——但是她——”

巴顿把这句话说得相当勉强,但是嘉莉却以扣人心弦的气度作了补救。

“但是她就要成为你的太太了,”她说,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做作的演员身上,使声调变得柔和,以至又成为低沉而悦耳的了。“雷——我的朋友——夫妇生活的严肃的长篇大论是从求爱时期的文章中获得其主旨的。不要让你的恋爱生活变得不和而不快啊。”

她把两只小手合起来,哀求似地紧贴着。

赫斯渥微微张着嘴注视着。杜洛埃高兴得坐立不安了。

“成为我的太太,是的,”那演员说下去,念词的方式和嘉莉的比起来显得差劲,但不至于损害嘉莉所创造并保持的亲切的气氛。她好像并不觉得他演得很糟。即使是面对着一块木头,她也可以演得这么优美。她所需要的配角都在她自己的想象之中。别人的表演如何,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你已经后悔了吗?”她缓缓地说。

“我失去了你,”他说,一把抓住她的纤手,“我只好听凭任何一个高兴向我卖弄风情的女人的摆布了。这是你的过失——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离开我呢?”

嘉莉慢慢地转过身去,仿佛是在暗中抑制内心的冲动。然后又转过身来。

“雷,”她说,“我想到你以所有的热情永远爱着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跟你门当户对、财产和才艺都相称的女人,就觉得这是我体会过的最大的快乐了。现在,你对我透露的是什么消息呀!是什么东西老是使你在和你自己的幸福作对?”

这末了一句话,问得这么天真,对观众和这情人都像是一个切身的问题。

演到最后,她的情人高声说:“像从前一样待我吧!”

嘉莉带着动人的柔情回答:“我不能像那样待你;但是我可以用对你说来已永远死去了的罗拉的精灵来说话。”

“随你便吧,”巴顿说。

赫斯渥俯身向前。全场观众这时都被她优雅的风度所感染。就像是第一幕的高潮的又一次重现——情绪是这般感人。

“不管你看中的女人是聪明的还是虚荣的,”嘉莉说,她的眼睛忧伤地俯视着颓然坐在椅子里的情人,“不管她是美人儿,或者相貌平庸,有钱人或者穷人,她只有一件东西可以真正献给你或者不愿给你——那就是她的心。”

杜洛埃觉得喉头有些发痒。

“她的美貌、她的机智、她的才艺,她可以卖给你——但是她的爱情却是金钱买不到的无价之宝。”

经理觉得这句话是对他个人的呼吁。他觉得好像是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他几乎忍不住要为他所爱的这个绝望、悲伤而又娇弱动人的女人伤心得落下眼泪来。杜洛埃也是欣喜若狂。他决定以后待嘉莉的态度要和以前根本不同。天呀!他要和她结婚。她是配得上的。

“作为报答,”嘉莉说,几乎没有听见她情人那低微的、剧本上规定的回答,使自己的表演和乐队这时在奏的如泣如诉的曲调更其和谐了,“她只要求你在对她看的时候,眼睛里要流露出无声的热爱;在对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应该温和、多情、和善。不要因为她一时不能了解你生气勃勃的思想和远大的抱负而卑视她;因为,当不幸和邪恶击败了你那伟大的目的时——她的爱情会留下来安慰你的。你看到树木的力量和庄严,”她继续说下去,而赫斯渥靠着最大的努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但是请不要因为花朵只能发出芳香而看轻它们。请你记着,”她最后柔和地说,“爱情就是女人所能给的一切,”她把一切这两个字念得特别动听,“但这是上帝允许我们带进坟墓里去的唯一的尘世间的东西。”

这两个男人心中被爱情折磨得好苦啊。他们几乎没有听见终场的那几句话。他们只看得见他们这个偶像,她正以撩人的风度在舞台上走动着,继续发挥着他们意想不到的感染力。

赫斯渥心中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杜洛埃也是这样。他们一起跟着大家陡地鼓起掌来,要嘉莉再上场。杜洛埃啪啪地鼓着掌,直鼓到两手发痛。接着他又一跃而起,走了出去。他出去时,嘉莉走出幕来,看见一只大花篮正由人匆匆地顺着观众席中间的走道送到她面前来,她就等待着。那是赫斯渥送的。她向经理的包厢望了一眼,和他目光相接,笑了一下。他真想从包厢里跳出来拥抱她。他忘记了他那有妇之夫的身分需要行动检点。他几乎忘记了包厢里还有些他认识的朋友。天呀!他要夺取这个可爱的姑娘,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他要立即动手。这该是杜洛埃的末日了,请你别忘了。他连一天也不想等了。这个推销员不能占有她。

他激动得在包厢里待不住了。他走进休息室,然后走到街上,心里在盘算着。杜洛埃没有回来。隔了不多几分钟,最后一幕演完了,他急于要和嘉莉单独相见。他诅咒命运,在他想向她表示爱意、同她单独窃窃私语的时候,竟只能带着笑,向人鞠躬,装模作样。他发现他的愿望一时无法实现,不禁唉声叹气。他甚至还必须装模作样地带她出去吃饭。最后他走进去,向她问好。演员们正在换装,聊天,东奔西走。杜洛埃在极其兴奋、热情地信口闲谈。这位经理几乎以超人的力量才控制住了自己。他简直要高声呻吟起来。

“我们当然要去吃饭了,”他说,说话的声调对他的感情是一种嘲弄。

“是啊,”嘉莉含笑说。

这个小女伶情绪很高。她这时体会到了受宠的滋味。这一次她成为被颂赞、被追求的人物了。由于成功而产生的自立之感如今隐约地初步露出了苗头。情况改变了,她正在俯视而不是仰望着她的情人。她还没有完全觉察到这种情形,但是流露出了某种屈尊的神情,使他们觉得说不尽的甜蜜。等她准备停当了,他们就登上等候着的马车,驶到市中心去。她只找到一个机会表示她的感情,那是这经理在杜洛埃之前,跨上马车,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趁杜洛埃还没完全进车时,她温柔而激动地握了握他的手。经理高兴得忘乎所以。只要他能和她单独相处,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甘心。

“唉,”他想,“真痛苦啊。”

杜洛埃讲个不停,以为自己最最重要。他的热忱也使晚餐大煞风景。赫斯渥回家时,心里感到,假使他无法作出深情的表示,他要活不成了。他热情地对嘉莉咬耳朵说“明天”,她就会意了。他离开了推销员和他的宝贝,在分手时心里大有把他杀死为快之感。嘉莉也觉察到这种处境很痛苦。

“晚安,”他说,装出一副违心的风度,心里却渴望着嘉莉。

“晚安,”小女伶温柔地说。

“这个傻子,”他说,这时憎恨起杜洛埃来了。“这个白痴。我要把他搞掉。而且说做就做。我们明天瞧吧。”

“哦,你真是了不起,”杜洛埃紧握着嘉莉的臂膀,心满意足地说。“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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