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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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嘉莉坐在她的房间里,觉得身心极度兴奋。她为自己对赫斯渥的感情和他的爱情深感喜悦,抱着美妙的幻想期待着定于星期日晚上的再度会见。他们约定由她到市中心去看他,并不以为必须保守秘密,但是说到底,他们这样约定正是为了好保守秘密。

海尔太太从楼上窗口看见她进屋子来。

“哼!”她在心里想,“她在丈夫出门的时候,和别的男人出去兜风。他应该对她多加留神才好。”

事实上,不仅是海尔太太一个人对这事有想法。招呼赫斯渥进来的女仆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对嘉莉没有特别的好感,认为她冷淡,不近人情。同时,她对那心情愉快、态度随和的杜洛埃却有些儿意思,他不时对她说一两句打趣的话,有时还对她表示一些他对所有女性的那种好感。反之,赫斯渥的态度却比较检点,比较挑剔。他并不以同样和蔼的态度来对待这个穿着紧身胸衣的仆人。因此,在他来访过几次之后,这女仆想到他就不开心。她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勤,杜洛埃太太竟会在今天下午杜洛埃先生不在家的时候,跟他一同出去。她在厨房里对厨子透露了她的看法。结果,一连串闲话就在公寓里暗中流传,一般闲话都是如此流传的。过了不多时候,虽不能说全体人员都有这种看法,但也不只是这两个人而已。

嘉莉正处于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的精神状态中。她既然已这么倾心于赫斯渥,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就不再顾虑到对他的态度问题了。她暂时不去想杜洛埃,只想着她的情人的气度、风姿以及对她的无限柔情。在第一个晚上,她什么都不干,只是重温着那天下午的详细情景,结果总是想到那甜美的高潮,那时她以行动承认了对他的孤独处境抱有深厚的同情。这是她的同情心生平第一次被充分地激起了,使她的性格蒙上了新的光辉。她原先有些潜在的主动性,现在开始发挥出来了。她更其实际地考虑自己的景况,开始看到一线光明,可以有出路了。赫斯渥仿佛是一股把她拉去过体面生活的力量。她的感情是完全值得赞许的,因为从最近的这些事态发展看来,这种感情预示着可以使她摆脱不光彩的生活。她不知道赫斯渥下一回要说出什么话来。她只是把他的感情当作高贵的东西,从而可以获得更好、更丰硕的成果。

恰恰相反,那个大人物却没有制定什么样的行动计划,只是差不多毫无保留地听从自己欲望的使唤。他现在得意洋洋,他的求爱竟会这么顺利。毫无疑问,嘉莉对他的迷惑是真诚的。他对她觉得难舍难分,只盼着下一次会见时,推进他与她的关系。他十分迷恋于在她面前所感到的愉快。一想到她的含情凝睇,就使他浑身都乐滋滋地战栗起来。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会见。一句话,他当时正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活动,通过一种玫瑰色的气氛来观察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说真的在恋爱了。

通过对人的了解,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猜出他的打算。许多人的生性就是只想寻欢作乐,而推卸责任。他们会像蝴蝶一般,永远在夏天的花园里飞舞,从一朵朵的花上掠过,吸取花蜜为他们自己取乐。他们认为不用管自己的行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们不以为需要有一个组织完美的社会,在那里人人都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人人都享受相当的幸福。他们只顾自己,因为还没有受过要顾到社会的教育。对他们来说,只有痛苦和必然才是驱使他们的大监工。法律无非是圈定他们行动范围的樊篱而已。犯了错误以后,痛苦像鞭子一般笞打他们,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受苦是因为行为不端。有许多这样的人被必然和法律所笞打,打得昏倒在地,饿死沟壑,或者瘐死狱中,但是他们心里从来不会想到,他们之所以受笞打正是由于一心一意要越出必然所设下的界限的缘故。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囚徒,被自己的寻欢作乐锁住了手脚,不知道围墙有多么高大,并且生活的看守永远手里拿着枪在巡逻。他哪里知道一切的欢乐都是在墙内,而不在墙外。他一心想越出社会允许的范围,制服那守卫。当我们听得被系着大拇指吊起来的人的悲呼,听得不祥的枪声,标志着又一个想脱逃的可怜虫送命的时候,我们可以认定生活又一次被人误解了——我们可以认定这个人一直在和社会作斗争,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的斗争和作恶。

可是赫斯渥此刻只有不负责任的享乐思想。他并不以为他的作为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引起纠葛。他的地位很稳固;他的家庭生活虽然不能令人满意,至少是风平浪静的;他的个人自由是不大受束缚的。嘉莉的爱情只是表明又增加了他那么许多乐趣而已。他要享受这新的赐予,作为额外的幸福。他可以和她快乐地一起玩,而他自己的事业会照常进行——不受影响。

星期日晚上,嘉莉和他在他所选定的东亚当斯街上的一家饭店里吃饭,饭后,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到当时位于靠近三十九街的别墅园林大街上的一家可以欢度良宵的娱乐场所去。在他自诉衷曲的过程中,他很快就了解到嘉莉把他的爱情看得比他所预料的要高一等。她真诚地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接受对于毫无经验的情人才相称的一些热情、温柔的表示。赫斯渥发现她不是唾手可得的人,就不敢过分热忱地求爱。他向她求爱的方式是年轻人的那一套,而不是诱奸。要她自己感觉到一切恩爱都是她的赐予。与此同时,他的兴趣却提高了。既然这把戏要全靠施展手腕才能赢得,这就显得更其迷人了。因为她显得若即若离——她不想进一步陷下去,只想保持现状——这使他觉得她的美色更其高贵了。因为他过去假装相信她已结了婚,他觉得必须继续假装下去。他知道离开胜利还有一小段距离。他无法估计这距离到底有多远。

他们听着音乐演奏,看到大厅一端的时钟刚指到十点钟时,嘉莉说:

“我们该走了。”

“怎么,还只十点钟呢,”赫斯渥回答。

“我知道,但是等我们回到奥格登公寓就要十一点多了。我不能在外面待得太晚。”

“他们那里都早睡早起的吗?”

“哦,是的,”她说,“倘使可能,我必须十一点钟到家。”

赫斯渥勉强听从了她的意见,不过他很老练,并没有露出一点声色。马车快到奥格登公寓时,他问道:

“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

“我说不上,”她回答,心里拿不定主意。

“下星期二到‘大商场’来好吗?”他提议道。

她摇摇头。

“不能这么勤,”她回答。

“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他补充说,“我写信给你,由这个西区邮局转交。你星期二到那里去拿好吗?”

嘉莉同意了。

马车听他的吩咐在离一家门面的地方停了下来。

“晚安,”他低声说。

不幸好事多磨,杜洛埃回来了。第二天下午,赫斯渥正坐在他堂皇的小办公室里,看见杜洛埃走进店来。

“嗨,你好,查利!”他殷勤地说,“又回来了,嗯!”

“是的,”杜洛埃笑着说,走过来,在门口向内张望着。

赫斯渥站起身来。

“好啊,”他说,把这推销员打量了一番,“和往常一样红光满面。”

他们开始谈论他们所认识的人,以及所发生的事情。

“到过家了吗?”赫斯渥最后问。

“没有。不过就要去了,”杜洛埃说。

“我想起了那里的小姑娘,”赫斯渥说,“去望了她一次。我想你是不愿意她过得太清冷的吧。”

“你说得对,”杜洛埃表示同意,“她怎么样?”

“很好,”赫斯渥说,“不过很想念你。你还是现在就回去,使她高兴一下。”

“我就去,”杜洛埃含笑说。

“你们两位在星期三请过来,和我一同去看戏——”赫斯渥在分手时说。

“谢谢你,老朋友,”他的朋友说,“且看那个姑娘怎么说,再告诉你。”

他们非常友好地分了手。

“这人真不错,”当杜洛埃转弯向麦迪逊街走去时,心里在想。

“杜洛埃是个好人,”赫斯渥回到办公室去时,心里在想,“但是配不上嘉莉。”

一想到嘉莉,他的头脑就变得飘飘然了,他在思考怎么样可以占这个推销员的上风。

杜洛埃见了嘉莉,就照例把她搂在怀里,但是他在亲吻她时她稍微有点抗拒。

“唔,”他说,“我这次跑得不错。”

“是吗?”她应了一句,“你对我讲起过的那个拉克罗斯①人,你跟他的交易结果怎么样?”

①位于威斯康星州西部,滨密西西比河,为附近那一带农业地区的贸易及船运中心。

“哦,很好。卖了一整批给他。那边还有一个代表伯恩斯坦公司的家伙——一个地道的鹰爪鼻的犹太人,但是他没有得手。我把他弄得一钱不值。”

当他解开领口和袖口饰纽,准备洗脸换衣服的时候,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出差的经过。嘉莉不由得高兴地听着他活龙活现的描述。

“说真的,”他说,“我使办公室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我在上一季度销出的货物比我们公司里别的任何推销员都多。我在拉克罗斯脱手了价值三千块钱的货物。”

他把脸浸在脸盆中的水里,用手擦着颈项和耳朵时,又是吹气,又是喷气,这时嘉莉凝望着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考虑眼前的光景,两种思想交织在一起。他在揩面的时候,又往下说:

“我在六月份要提出加薪要求。我给他们做了这么多生意,他们是出得起的。我会达到目的,你看着吧。”

“我希望你成功,”嘉莉说。

“到那时候,倘使我做的那一小笔地产生意成交了,我们就结婚,”他表示出极大的热忱说,这时他站到镜子面前开始梳理头发。

他抖出这笔子虚乌有的地产生意,来搪塞嘉莉的结婚要求。他要她安于现状,而他可以逍遥自在地在外面游荡。

“我就不相信你真打算和我结婚,查利,”嘉莉哀怨地说。赫斯渥最近的表白使她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啊,我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你怎么会这么想的?”

这时他停止了在镜子前的梳理,走到她面前来。嘉莉第一次觉得她好像应该从他身边躲开。

“可是你说了好久啦,”她说,仰起她美丽的面庞望着他。

“哦,我是这么打算的,但是要称我的心生活,非钱不行。现在,等我加了薪水,我就可以差不多把一切事情都办妥了,就可以结婚了。现在,请你不要担心,好姑娘。”

他拍拍她的肩膀要她相信,但是嘉莉觉得她的希望实在非常渺茫。她能够清楚地看出这个随遇而安的家伙并不打算为她办什么事。他只是混到哪里是哪里,因为他喜欢目前自由自在的光景,而不愿受任何法律上的约束。相形之下,赫斯渥就显得比他坚强、诚恳。她觉得他各方面都更好。他没有随便搪塞她的轻率态度。他同情她,让她知道自己的真正价值。他需要她,而杜洛埃却满不在乎。

“啊,不,”她带着几分懊恼的情绪说,语调里反映着几分自己的胜利,更反映了她无可奈何的心情——“你永远也不会。”

“那末你等着瞧吧,”他最后说——“我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嘉莉望着他,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她要找些可以使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这里就是——他随随便便、轻飘飘地把她对他的正当要求置之度外。他曾经矢口说要和她结婚,而这就是他履行许诺的方式。

“嗨,”他说,自以为已经轻松地解决了结婚问题,“我今天遇见了赫斯渥,他要请我们和他一同去看戏。”

嘉莉听到这名字吓了一跳,但是立即镇定下来,没有引起杜洛埃的注意。

“什么时候?”她假装满不在乎地问道。

“星期三。我们去,好吗?”

“你同意就去吧,”她回答,态度这么勉强、拘束,几乎要引起别人的疑心。杜洛埃也有点发觉,但是他认为这是他们谈论的结婚问题所产生的情绪。

“他来望过你一次,”他说。

“是的,”嘉莉说,“他星期天晚上到这里来过。”

“是吗?”杜洛埃说,“从他的话里听起来,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星期左右以前来的。”

“他也来过的,”嘉莉回答,她完全不知道她的两个情人可能谈了些什么话。她心中茫无头绪,恐怕自己的答话会引起什么纠葛。

“啊,原来他来过两次,”杜洛埃说,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猜疑的神色。

“是的,”嘉莉天真地说,这时才明白赫斯渥一定是只说来过一次。

杜洛埃以为他一定误解了他朋友的话。不过,他对这事也并不特别注意。

“他说了些什么?”他追问道,略微有些儿好奇。

“他说他来看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可能感到冷清。你好久没到那里去,他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乔治是个好人,”杜洛埃说,知道了这位经理的关心感到很高兴。“好了,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吧。”

赫斯渥看见杜洛埃回来了,立即就写信给嘉莉,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告诉他在他出门的时候,我来看过你,最亲爱的。我没有说几次,但是他可能以为是只有一次。把你对他说过的话都告诉我。收到此信后,请专差送回信给我。亲人儿,我一定要见你。星期三下午二时,你是否能在杰克逊街和思鲁普街的转角来跟我相会。我希望我们在戏院里见面之前,先和你谈谈。”

星期二早晨嘉莉到西区邮局取得了这封信,立即写了回信。

“我说你来过两次,”她写道,“他好像并不在意。倘使没有事阻挠,我会设法到思鲁普街来的。我仿佛觉得自己变得很坏了。我知道这么做是错误的。”

当赫斯渥如约和她相见时,要她在这点上不必担忧。

“你不应该担忧,好心肝,”他说,“一等他再出门去,我们就安排一下。我们可以把事情办妥,使你不用瞒什么人了。”

嘉莉以为他立即要和她结婚,虽然他没有直接这么说,因此她的精神很兴奋。她打算尽量挨过这一阵,等到杜洛埃再度出门。她全心倾注在这漂亮的经理身上,他看上去是这么诚恳,这么体贴,比那个推销员要老练得多。

当一个年轻姑娘发现自己陷入了这种错综变幻的处境中时,她不是发挥相应的机智和勇敢的能力来应付,就非彻底失败不可。对嘉莉说来,财富和欢乐的城市生活的场面,唤醒了她要取得更高的地位、生活得更好些的欲望。杜洛埃的优柔寡断和漠不关心,已使她看得明明白白,要想从这方面找出路是行不通的。赫斯渥的穿着和仪态使她对他的地位之高、手面之阔产生了错觉。她以为他对她的迷恋就是引她进入她所梦寐以求的高级社会的门户。所以现在,当他保证要进行某种安排时,她就心安了。

“照过去一般,不要对我表示过分的关心,”谈到晚上去看戏时,赫斯渥这么劝告她。

“那末,你不要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回答,想到了他眼睛的力量。

“我不会的,”他说,在分别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又像她刚才警告过的那样望着她。

“你又来了,”她打趣地说,伸出手指指着他。

“戏还没有开场呢,”他回答。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离去。这般的青春美貌在他身上所引起的反应,比之醇酒要微妙得多。

在戏院里,情况发展得对赫斯渥有利。倘使从前嘉莉觉得他是讨人喜欢的话,现在就越发如此了。因为这对象更乐于接受,他那优雅的气度的影响更是无孔不入了。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嘉莉看着称心。她险些儿忘记了可怜的杜洛埃,而他呢,却唠唠叨叨得像是在做东道主了。赫斯渥极其机警,一点也不露声色。倘使说有些异常的话,那就是他现在对他的老朋友比平常更其关心,可是并不巧妙地取笑他,那是得宠的情人往往会在他心上人面前暗中玩上一手的。要说呢,他觉得眼前这回事不大公道,不过他不至于卑劣得再加以丝毫精神上的嘲弄。

只是台上演出的那本戏却造成了嘲讽的局面,不过这也只能怪杜洛埃自己。

台上在演《海誓山盟》的一幕,剧中的丈夫出门去了,他的太太在听一个情人的甜言蜜语。

“这男人是活该,”后来,甚至在看到剧中的她痛悔前非时,杜洛埃还说。“我对这么一个傻男人一点也不同情。”

“哦,那倒说不定,”赫斯渥柔和地回答说,“他也许以为自己并不错呢。”

“嘿,一个男人倘使要保持住老婆,总得比他做得周到一些才是。”

他们这时已走出门厅,在门口衣着华丽的人群中挤出去。

“喂,先生,”赫斯渥身边有一个声音说,“请给些租个铺位过夜的钱好吗?”

赫斯渥正在津津有味地和嘉莉说话。

“说老实话,先生,我没有地方过夜。”

求乞的是一个大约二十八岁,脸色憔悴的男人,看上去一副穷极潦倒的模样。杜洛埃第一个看到了这个人。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怜悯之情,给了他一毛钱。赫斯渥没有留心这回事。嘉莉立即忘记了。

“说起来,先生,”赫斯渥在和他们分手时,最后说,“没有什么比看一本好话剧更有趣的事了,是不?”

“我最喜欢看喜剧,”杜洛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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