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首页 > 嘉莉妹妹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杜洛埃是个对什么东西都不会有长性的人。他只崇拜一个偶像——风华绝代的女人。他发现许多少女都是这种女人的化身。在他出门做生意的行程中,他会把嘉莉忘记得干干净净。只有在后来的一切偶像都不见了,或者在他回芝加哥的路上,才会想起她来。于是,她的美貌和她所居住的舒舒服服的房间相当迷人地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这时他就乐于回家了。他会满怀着一个热情的爱人的情怀出现在嘉莉面前——一离开她,他就像一个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一般轻易地忘记她,总而言之,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对嘉莉这种性格(有些地方也同他的个性类似)的人来说,他们之间不可能存在强烈的感情。他们相同的气质不能容忍这种感情。既然他们成婚的主要动力,没有取得应有的成功和结果,这是由嘉莉无法控制的条件所决定的,她观察她的伴侣的角度就改变了。他善良、他和气、他随和,但他不是可以获得或保持她的爱情的男人。她觉得,有些方面他不像是个真正的男人,虽然她不能把这些方面整理成连贯的、有条理的思想。

反之,杜洛埃却快活地过着日子,干着那老一套满意的工作,压根儿不为他那伴侣的处境操心。他无节制地和女人调情以及对女性评头品足。在不少城市里,他的朋友们约他出去,在这里、那里寻花问柳,他是难得拒绝接受的。在这些事情上他没有自疚——对这种事也没有周密的思考。女人是为男人而生的——这就行了。一个卖弄风情的媚眼,就是可以胡搞的充分的理由。他对此没有别的理解。

可是,赫斯渥的思想却没有这么轻狂,所以要来得微妙些。他对于社会要求人们必须做到的事看得比较清楚一点儿,但是他对违反这些要求的事情却更其不在乎。他确实不像杜洛埃般行为放浪,但这完全是为了尊重自己的社会地位。在实际作出决断和行动方面,他比杜洛埃更其恶劣。他更其深思熟虑地把他所了解的善恶准则抛在一旁。

赫斯渥已倾心于嘉莉。他在心里从不掩饰这一事实。他也丝毫不考虑杜洛埃的优先权或者个性。他只是散布出他的思想游丝,像蜘蛛丝一般,希望能抓住什么。他不知道,也猜不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几天以后,杜洛埃行色匆匆,从奥马哈短途出差回来,遇到芝加哥的一个穿着入时的女朋友。他原来打算急忙赶回奥格登公寓,让嘉莉出其不意地惊喜一下,可是现在他跟她谈得兴致勃勃,立即改变了他原来的打算。

“我们吃饭去,”他说,毫不考虑会碰巧遇见什么熟人,可能惹起麻烦。

“一定奉陪,”他的伴侣说。

他们到一家上等餐厅去随便谈谈。他们相遇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吃到最后已是七点半了。

杜洛埃正讲到一段见闻的结尾,脸上堆满着微笑,这时候,赫斯渥的眼光和他相遇了。赫斯渥是和几个朋友一同进来的,看见杜洛埃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她不是嘉莉时,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嘿,这个坏蛋,”他心里想,然后带着些正义感嘀咕着,“真难为那个小姑娘了。”

杜洛埃看到了赫斯渥,一层层地尽往好处想。直到他看出赫斯渥小心地装作没有看见这个小场面时,他才有些不安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赫斯渥的态度。他想起了嘉莉和他们上次的会面。

天啊,他得把这件事情对赫斯渥解释一下,这么偶尔和一个老朋友一起谈半个钟点,也是情理之常,是别无用意的。

他第一次感到了心烦意乱。这是一个道德上的复杂问题,这是他不可能弄懂其中的底细的。赫斯渥会笑他朝三暮四。他会和赫斯渥一同大笑。嘉莉决不会听到,他现在同桌的伴侣也决不会知道,但是他还是不能不觉得这事情对他太糟糕了——这里多少有点污点,可是他并没有错。他变得很沉默,就此结束了晚餐,送他的女伴上了街车。然后他回家去。

“他没有对我谈过最近这些相好的事情,”赫斯渥在心里想,“他以为我把他看成是喜欢那个姑娘的。”

“既然我已经带他到这里来过,他就不该以为我还在到处勾勾搭搭,”杜洛埃想。

“我看见你了,”下一次杜洛埃弯到他不由得不去的漂亮酒店时,赫斯渥友好地说。他举起食指指点着,像父母对儿女一般。

“一个老相识,我刚从车站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她,”杜洛埃解释说,“她过去倒是个美人儿。”

“呃,还有点儿吸引力呢!”另一个回答,像是开玩笑一般。

“啊,不,”杜洛埃说,“这一次是碰到了她脱不了身。”

“你回来多久了?”赫斯渥问。

“不过几天。”

“你必须带那个姑娘来,跟我一同吃饭,”他说,“我怕你把她关在鸟笼里了。我去订一个包厢看乔·杰斐逊①演出。”

①即美国名演员约瑟夫·杰斐逊。

“我没有关她,”这个推销员说,“我一定来。”

这使赫斯渥大为高兴。他不相信杜洛埃对嘉莉有什么感情可言。他妒忌他,现在他看着这个他非常喜欢的衣冠楚楚、兴高采烈的推销员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了情敌的冷光。他开始从机智和魅力方面来估量杜洛埃。他开始找寻他的缺点所在。虽然他可能把杜洛埃当作一个好人,可是作为一个情人,他对杜洛埃却有点看不入眼,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确实是能蒙骗他的。真的,只要他让嘉莉看到星期四发生的那样的小事情,那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他一边笑一边说话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高兴得几乎得意忘形,而杜洛埃却一无所觉。他没有能力分析像赫斯渥这样一个人的眼光和气度。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接受了邀请,而他的朋友却以老鹰的眼光打量着他。

这出特别错综复杂的喜剧里的主人公,当时却并没有想到他们两人。她正忙于使自己的思想、感情适应新的环境,并没有为他们两人感到烦恼和痛苦的危险。

那天晚上,杜洛埃看见她在镜子面前梳妆打扮。

“嘉德,”他一边说,一边拉住了她,“我觉得你神气起来了。”

“一点也不,”她含笑反驳。

“不错,你真是俏丽,”他说下去,伸手搂住了她,“穿上你那件海军蓝的衣裳,我带你去看戏。”

“哦,我已经答应了海尔太太今晚一同去看展览会①,”她抱歉地回答。

①这是在州际工业展览大厦展出的长期展览会,陈列着现代绘画、雕刻作品,每年秋季还展出纺织品、妇女用品及机制品等等。

“你已经答应了,”他说,心不在焉地考虑着这个情况,“我可不想去看。”

“哦,我也说不上,”嘉莉回答,拿不定主意,但是并不表示要为他而背约。

正当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女仆送进一封信来。

“说是要等回音的,”她说明。

“这是赫斯渥写来的,”杜洛埃在拆信时看到信上的笔迹,这么说。

“请你们两位今天晚上来和我一同看乔·杰斐逊的演出,”信里有这么几句话,“由我做东,这是我们前几天说定的。务请光临。”

“那末,我们怎么答复?”杜洛埃天真地问,而嘉莉满心只想答应。

“还是你决定吧,查利,”她含蓄地说。

“我想,倘使你能取消跟楼上那人的约会,我们还是去的好,”杜洛埃说。

“啊,我可以去取消的,”嘉莉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嘉莉去换衣服的时候,杜洛埃拿出信笺来写回信。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刚送来的邀请信使她这么感兴趣。

“我要不要把头发梳得和昨天一样?”她手上搭着几件衣服走出来,问道。

“好,好呀,”他高兴地回答。

她看到他一无所感,心里一轻松。她并不以为自己愿意去是因为赫斯渥对她有什么吸引力。好像是赫斯渥、杜洛埃和她自己三个人在一起时比过去的什么事情都有趣些。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他们向楼上道了歉,就出发了。

“我说,”当他们走进戏院的门厅时,赫斯渥说,“今天晚上我们真出落得漂亮极了。”

嘉莉在他表示赏识的目光之下,有些儿心慌意乱。

“过来吧,”他说,带着他们穿过休息室,走进剧场。

如果说真有花花世界的话,这里就是。这里真是体现了老话所说的“一尘不染”。

“你看过杰斐逊的戏吗?”他在包厢里向嘉莉俯过身去,问道。

“从来没有看过,”她回答。

“他是个有趣的演员,很有趣,”他说下去,说的是这种人所知道的一般的赞美话。他打发杜洛埃去拿节目单,然后和嘉莉谈他听说的有关杰斐逊的事。嘉莉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剧场的环境、包厢里的陈设和她伴侣的风度确实使她陶醉了。他们的目光有几次无意中相遇,于是有这么一股她从未体会过的感情注入了她的眼睛。她当时说不出道理来,因为在下一次瞥视或手势中,又好像带着无所谓的意味,只不过还夹杂着一些万分亲切的殷勤而已。

杜洛埃也参加谈话,但是相形之下,显得几乎很迟钝。赫斯渥对他们两个都应酬着,这时有种看法打进了嘉莉的心里,就是这个人要高人一等。她本能地觉得他更坚强,更优越,同时又是那么平易近人。到第三幕的末了,她明确地认为杜洛埃只不过是一个好心的家伙,除此以外,缺点不少。在这强烈的对比之下,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直在下降。

“我过得愉快极了,”等戏演完了,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嘉莉说。

“是啊,确实如此,”杜洛埃补上一句,他压根儿不觉得已经进行了一场较量,而他的防御力量削弱了。他像是个中国皇帝,高高在上,自以为了不得,却不知道他最好的行省正在被人夺走。

“是的,你们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赫斯渥回答。“再见。”

他握住了嘉莉的纤手,有一股可以感觉到的热流从一个传给了另一个。

“我疲倦死了,”嘉莉在街车上靠在椅背上,当杜洛埃开口要讲话的时候,她说。

“好吧,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抽一支烟,”他说着,站起身来,然后愚蠢地走到街车前端的平台上,就这样听之任之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