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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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间,舒宾一直不曾离开自己的小房间。天已经很暗了;月亮还没有圆,高高地悬在天空,银河粲然闪耀,繁星密布在天空;这时,伯尔森涅夫,在告辞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叶琳娜和卓娅之后,就来到他的友人的门前。他发现门已经锁了,于是,在门上敲了两下。

“谁?”舒宾的声音响了。

“我,”伯尔森涅夫回答。

“你有什么事?”

“让我进来吧,巴威尔,别古怪了吧;你难道不害羞?”

“我一点儿也不古怪;我睡觉啦,我正梦着卓娅呢。”

“别来那一套吧,我求你。你又不是个小孩子。让我进来。我要跟你谈谈。”

“你难道还没有跟叶琳娜谈够?”

“好啦,好啦;让我进来!”

舒宾只回报了他一阵假装的鼾声。伯尔森涅夫耸了耸肩膀,于是转到回家的路上。

夜是温暖的,似乎异样的静寂,好像宇宙万汇都在谛听着,期待着;而伯尔森涅夫,被包围在这无边的静夜里,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也开始谛听、期待。从近处的树梢不时有轻微的飒飒声传来,有如女人的裙裾的窸窣声,在伯尔森涅夫的心里唤起一种似甜而又似难受的感觉,几乎近于恐怖。他的面颊感觉着微微的痉挛,一丝眼泪使他的眼睛感觉着寒凉:他宁愿完全无声地走过,在黑暗中蹑足摸索。一阵冷风忽然从侧面向他袭来——他微微抖了一下,于是,悚然伫立;一只沉睡的甲虫从枝头跌下来了,铿然落在路径上;伯尔森涅夫不禁低低“哦”了一声,于是,又一次站住了。可是,当他一想起叶琳娜,所有这些瞬间的感觉就立刻消逝了;所留下的只是由暗夜的清静和夜行的寂寞所产生的新鲜的印象;而一个少女的面影就浮现在他的整个灵魂里来了。伯尔森涅夫低头前行,回忆着她的话语、她的询问。忽然,他觉得在他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谛听着:是有谁在他身后奔跑,追赶他;他听见喘息的声音,猛然间,从一株大树的一团黑影中间,舒宾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蓬乱的头发上不曾戴帽子,面孔在月光下面显得异常苍白。

“我真高兴你也走这条路,”他喘息着说道。“如果我追不上你,我会整晚都睡不着的。把你的手给我吧。你是回家去吗?”

“是的。”

“那么,我送你。”

“可是,你连帽子也没有戴,怎么行呢?”

“没有关系。我连领带也没有打呢。今晚上很暖和。”两位朋友向前走了几步。

“我今儿真有些傻,是不是?”突然,舒宾问。

“坦白说,是的。我真不了解你。我从没有见过你像那样的。你究竟恼些什么呢,呃?不过是些小事!”

“哼,”舒宾喃喃道,“你以为是小事吧?可是,在我看来,才不是小事呢。你瞧,”他继续说道,“我不能不告诉你,我……任你把我想作个什么吧……我……啊,我爱着叶琳娜!”

“你爱着叶琳娜!”伯尔森涅夫重复说,突然停下脚步。

“是的,”舒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那叫你吃惊吗?我还得告诉你:直到今晚,我还希望着,也许,有一天她会爱我。可是,今天,我看清楚了:我没有一点希望。她已经爱了别人。”

“别人?谁?”

“谁?就是你呀!”舒宾喊道,拍了拍伯尔森涅夫的肩膀。

“我?”

“你呀,”舒宾又说了一遍。

伯尔森涅夫倒退一步,呆然木立了。舒宾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那又叫你吃惊吗?你是个老成的青年。可是她就爱你……请你放心好啦!”

“你尽扯些多么无稽的话呀!”终于,伯尔森涅夫以一种困恼的神情抗议了。

“不,一点儿也不无稽。可是,我们这么呆站着干什么呀?咱们往前走吧。边走边谈,那轻松得多。我认识她时间也不算短了,难道我还不清楚她?我不会错的。你这种人就正合她的心意。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她也喜欢过我来着;可是,第一,在她看来,像我这样的青年到底太轻浮啦,可是你呢,你却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无论在心理上,在生理上,都是规规矩矩的角色,你——等着,我还没说完呢,你就是天生的忠厚热忱、真正典型的科学祭司,那种人——啊,不是那种人,是那种性格——就正是俄国中层贵族公正地引以为自豪的呀!其次,有一天,叶琳娜撞见我在吻卓娅的手臂儿!”

“卓娅的?”

“可不是,卓娅的。你可叫我怎么办?她那肩膀儿漂亮不漂亮?”

“肩膀儿?”

“哼,不错,肩膀儿、手臂儿,不全都一样?这种不检点的行为,在饭后给叶琳娜撞见了,恰好就在饭前我还当着她骂过卓娅来。真不幸,叶琳娜竟不懂得这种矛盾该有多么自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上场来啦:你有信念……谁知道你信个什么鬼……你会红脸,会难为情,会和人家谈席勒①,讲谢林(她老是搜索着鼎鼎大名的人物),这么一来,你就成了胜利者啦,只苦了我这可怜的倒霉鬼,尽管在别人面前装丑角,可是……终归……”

①席勒(1759——1805),德国戏剧家、诗人。

舒宾突然迸出眼泪来,转过身去,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头发。

伯尔森涅夫走到他身边。

“巴威尔,”他开始道,“你这该多么孩子气!真的!你今儿是怎么回事?上帝才知道你那脑袋里装进了什么样的糊涂思想,你还哭呢!老实说,我似乎觉得你在装假。”

舒宾抬起头来。在月光下面,他颊上的泪珠的确在闪烁,可是,脸上却浮着一抹微笑。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说道,“任你把我想做个什么吧。我甚至可以承认我此刻的确有点儿歇斯底里;可是,上帝见证,我爱着叶琳娜,叶琳娜却爱你。不过,我答应过送你回家,我还是履行我的诺言。”

于是,他站了起来。

“是怎样的夜呀!银灰的、暗黑的、青春的夜!对于有了爱情的人,这是多甜蜜的夜呀!对于他们,不去睡觉,该是多么快乐呀!你要睡觉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伯尔森涅夫一言不答,只把脚提得更快。

“你这么急着往哪儿去呀?”舒宾继续说道。“相信我的话吧:这样的夜,在你的一生是不会再来的。可是,你家里有谢林等着呢。老实说,他今天可给你帮忙不小;可是,你还是不用这么急。你唱歌吧,如果你会唱,就唱得比平日更响些吧;不会唱吗?——那么,就把帽子摘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星星笑吧。它们都望着你呢,就望着你一个人,星星都只会望着有了爱情的人,所以,它们才能那么美丽……你难道不是有了爱情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你不回答我……你干吗不回答我呢?”舒宾又说道。“哦,如果你觉得自己幸福,那就别响吧,别作声!我所以这么乱嚷嚷,不过因为我是个倒霉鬼罢了,没有人爱我,我不过是个耍把戏的、卖艺的、丑角儿;可是,要是我知道有人爱了我呀,那么,在这样良夜的清风里,在这样灿烂的星光下,我就会畅饮着怎样不可言说的欢情啊!……喂,伯尔森涅夫,你幸福吗?”

伯尔森涅夫仍然沉默,只在平坦的路上快步走着。从前面树林中间,他居留的小村里,开始有灯光闪射出来;那村里有约莫十来幢小小的消夏别墅。在村头,道路右侧两株华盖似的桦树底下,有一间小小的客店;店窗已经全都关闭,可是,从那开着的门口却有一条宽阔的光带成扇形地射了出来,落在被人踏坏的草上;光带射向树间,分明地照映着密叶的灰白的底面。有一个好像是谁家婢女的少女站在店内,背靠着门柱,正在和店主讲着价钱;从她搭在头上、用光光的手指扣在颏下的红色头巾底下,可以隐隐地看见她的圆圆的面颊和纤细的颈项。两个青年走进光带里来;舒宾朝店里望了一眼,于是突然站住,叫了一声:“安奴什卡!”少女急忙掉转身来,他们于是瞧见一个稍觉宽阔然而十分红润的漂亮脸蛋,配着一对快乐的褐色眼睛和两道浓黑的眉毛。“安奴什卡!”舒宾又叫了一声。那少女瞧见他,不禁露出吃惊和害羞的样子,不等买卖做成,就跑下阶沿,飞也似的溜过去,几乎头也不回,从通向左边的路上跑掉了。店主人是个大胖子,正和所有的乡村小店主们一样,对一切世事全都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哼了两声,打了一个大哈欠,可是舒宾却转向伯尔森涅夫,一边说道:“这个……这个……你瞧……这儿我认识一个家庭……就在他们家里……你可别以为……”不等说完,就跑去追那个已经逃走的少女去了。

“至少,把你的眼泪先揩干了吧,”伯尔森涅夫在他身后叫着,自己也不禁笑了。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他的脸上却没有愉快的表情;他不再笑了。他一刻也不曾相信过舒宾对他说的话,可是,舒宾说的话却深深地浸入了他的灵魂。“巴威尔是在愚弄我呢,”他想……“可是,总有一天,她会爱个什么人的……她会爱谁呢?”

在伯尔森涅夫的房里有一架钢琴,这琴不大,也不新,音调虽不十分纯,然而,却很柔和动听。伯尔森涅夫坐在琴边,试敲了几个和弦。正和所有俄国贵族一样,他从小就学过音乐,也正和几乎所有俄国贵族一样,他也弹得很不高明;可是,他却热爱音乐。严格说来,他并不爱音乐这门艺术和它的表现形式(交响乐、奏鸣曲、甚至歌剧,都很使他感到沉闷),他所爱的只是音乐里的诗:他爱那些由音响的组合和流溢在人的心灵里所唤起的模糊而又甜蜜的、无定型而又无所不蔽的情绪。一个多钟头之久,他不曾离开过钢琴;他把同样的和弦再三再四地重复着,笨拙地寻觅新的和弦,然后,停下来,让那些音响在短调第七音上缓缓消逝。他心里觉着苦恼,眼里不止一次充满了眼泪。他并不感觉羞耻;他让眼泪在黑暗里流着。“巴威尔是对的,”他想道,“我已经预感到: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再来的。”终于,他站起来,燃起一根蜡烛,穿上寝衣,从书架上取下劳默尔①的《霍亨斯陶芬家的历史》的第二卷——在叹息了两次之后,就开始勤勉地研读起来。

①劳默尔(1781__1873),德国自由主义派历史学家。《霍亨斯陶芬家的历史》为其巨著之一。按:霍亨斯陶芬为日耳曼的著名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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