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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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我们吃午饭去吧,”主妇用怨诉似的声音说,于是,大家来到了餐室。“你挨着我坐,卓叶①,”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又说;“你,爱伦,你陪着我们的客人;你呀,保尔②,我请你别闹,别跟卓叶淘气。我今儿个头痛!”

①卓娅的法语变体。

②巴威尔的法语变体。

舒宾又把眼睛翻向了天上;卓叶却抿抿嘴回答了他。这个卓叶,或者更准确地说,卓娅•尼基吉什娜•缪莱,是一个漂亮的俄德混血的黄发女郎,眼睛稍稍对视,鼻子小而鼻端微阔,嘴小唇红,身体非常丰美。她唱俄国歌唱得很不坏,在钢琴上能弹各种小曲,无论轻快的或者伤感的,都弹得很正确;装束俏皮,可是打扮得往往有些孩子气,甚至过分整洁。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本来是要她来当女儿的女伴的,可是,却几乎总是让她伴着她自己。叶琳娜对这也并不抱怨:当她和卓娅单独相对的时候,她反倒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的好。

食事经过了不少的时间;伯尔森涅夫和叶琳娜谈大学生活,谈他自己的计划和希望;舒宾一言不发地听着,做着夸张的贪馋嘴脸,不时还对卓娅装出毫无办法的滑稽怪相来,而卓娅,则和先前一样,只是报他以浅笑。食事过后,叶琳娜陪着伯尔森涅夫和舒宾到花园里去;卓娅目送着他们,微微耸了耸肩,就坐到钢琴边来。安娜•瓦西里耶芙娜问道:“您怎么不也去散散步呢?”可是,不等回答,就又补充说:“给我弹点儿什么吧,要忧郁的……”

“韦伯的《最后的思想》好吗?”①卓娅提议。

①原文为法文。——原注

“啊,对啦,韦伯①,”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回答,于是就坠入了一张安乐椅里,而眼泪就开始浮闪在她的睫毛上了。

①韦伯(1786—1826) ,德国作曲家。著有歌剧《魔弹射手》、《优兰蒂》、《奥伯龙》,这些作品确定了德意志民族浪漫派歌剧的方向。

同时,叶琳娜已把两位朋友引到了一座刺槐树亭子里,亭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木桌,四围则安着椅子。舒宾转眼四顾,跳了几跳,于是细声说道:“等一等!”就连跑带跳跑回了自己的房里,拿来了一块黏土,开始塑着卓娅的肖像,一面摇着头,一面对自己喃喃着,高声大笑。

“又是他那套老把戏,”望望他的作品以后,叶琳娜说着,转向伯尔森涅夫,和他继续谈午餐的时候已经开始的谈话。

“我那套老把戏,”舒宾重复道。“这简直是个取之不尽的题材呢。特别是今儿,她真叫我忍无可忍啦。”

“那为什么呢?”叶琳娜问。“别人会以为您说的是个什么可恶的、讨厌的老怪物呢。她可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呀……”

“当然,”舒宾插嘴说,“她漂亮,很漂亮;我相信无论什么过路人,只要把她瞟上那么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道:要是能跟这姑娘一起……跳个波尔卡舞就太好啦;我也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并且还自以为得意呢……那么,干吗还装出那种羞答答的浅笑,还要来那么一套淑女经呢?哪,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从牙齿缝里又加了一句,“可是,这会儿,您心里可有别的心事,顾不上啦。”

于是,舒宾把卓娅的胸像捻碎,可是,马上又把黏土死命地揉着,塑着,好像很生气。

“那么,您的志愿就是做个教授吗?”叶琳娜问伯尔森涅夫。

“是的,”他回答说,把通红的手夹在膝间。“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当然,我很清楚,我还差得远,还够不上那么崇高的……我是说,我的造诣还不够;可是,我希望能得到许可,出国去留学;如果必要,我打算留学三四年,以后……”

他止住了,垂下了眼睑,可是很快又抬起眼睛来,露出困惑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伯尔森涅夫在和女人谈话的时候,说话就尤其缓慢,发音也更不清楚了。

“您想做个历史教授吗?”叶琳娜问。

“是的,或者哲学教授,”他补充说,声音低下来,“如果可能的话。”

“他已经是个哲学通啦,”舒宾插嘴说,一面用指甲在黏土上划出深深的线痕,“还要到外国去干什么呀?”

“您会完全满足那种地位吗?”叶琳娜又问,把头依着臂肘,直视着他的面孔。

“完全满足,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完全满足的。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事业呢?啊!追随着季莫菲•尼古拉耶维奇①的足迹……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一种事业,我就充满了欢喜和惶惑……是的,惶惑……其所以惶惑,就由于意识到我自己不行。我亲爱的先父就祝愿过我,要我献身给这样的事业……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先父的遗言。”

①指格朗诺夫斯基教授(1813—1855) ,俄国历史学家和教育家,在19世纪40年代任莫斯科大学世界史(主要是中世纪史)教授,公开传播进步思想和人道主义,揭露农奴制,与当时进步思想家如别林斯基、赫尔岑等均有交往,亦为屠格涅夫的好友。

“您父亲是去年冬天去世的吗?”

“是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二月间。”

“听说,”叶琳娜继续说道,“他留下一部很出色的遗稿,是真的吗?”

“真的。先父是个了不起的人。您一定会喜欢他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我相信我会的。那部著作的内容是什么呢?”

“要用几句话把那内容告诉您,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确实是不大容易的。先父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一个谢林①派;他所用的术语有时是不大明白的……”

①谢林(1775—1854) ,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叶琳娜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我的无知;所谓谢林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伯尔森涅夫微微笑了。

“谢林派,就是德国哲学家谢林的信徒;谢林的学说就是……”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舒宾忽然叫了一声,“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要给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来上一堂关于谢林的讲座呀?饶了她吧!”

“一点儿也不是讲课,”伯尔森涅夫嘟嘟哝哝地说着,涨红了脸,“我是想……”

“讲课又怎样呢?”叶琳娜插嘴道;“您和我,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我们全都大大地需要讲课呢。”

舒宾瞪眼望着她,忽地迸出一声大笑来。

“您笑什么?”她冷冷地、几乎是严厉地说。

舒宾呆住了。

“得啦,别生气吧,”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说。“是我的不是。可是,老实说,这是什么瘾头啊,我的天,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树下,怎么还有心谈哲学呢?不如谈谈夜莺,谈谈玫瑰,谈谈美丽的眼睛和青春的笑颜吧。”

“嗯,还有法国小说,和女人的打扮,”叶琳娜接了下去。

“那可不,”舒宾回答说,“要是打扮得漂亮,有什么不可以谈?”

“那可不!可是,万一别人不高兴谈女人的打扮呢?您一向自命为自由艺术家,那么,为什么要来妨害别人的自由呢?让我问问您:您的趣味既然是这些,那您为什么还攻击卓娅呢?跟她去谈打扮,谈玫瑰,难道不是特别合适?”

转眼之间,舒宾变得满脸通红,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啊,是这样的吗?”他开始说,声音颤抖着。“我明白您的用意;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是要把我撵到她那儿去。换一句话说,我在这儿是多余的?”

“我可没想撵您走。”

“您可是说,”舒宾激动地继续说,“我不配跟别人攀交情,我只配跟她比高低,我也跟那个腻人的德国姑娘一样空虚、一样愚蠢、一样浅薄。是不是呀,小姐?”

叶琳娜皱眉了。

“您往常可不是像这样说她的,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她说。

“啊,您责骂吧,只管责骂!”舒宾叫道。“是的,我不隐瞒,曾有那么一刹那,的的确确,不过是一刹那,她那鲜艳庸俗的脸庞儿……可是,如果我回敬您两句,也给您提醒提醒……回头见,”他突然加了一句,“我怕我会胡说八道起来啦。”

于是,他把已经塑成一个脑袋的黏土狠命打了一拳以后,就跑出花亭,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真是小孩子,”叶琳娜说着,目送着他。

“一位艺术家呢,”伯尔森涅夫默默含笑地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这样的。人们得原谅他们的任性。那是他们的特权。”

“是的,”叶琳娜回答,“可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巴威尔还不能说就有权利享受这种特权。直到此刻,他做出了什么成绩来呢?让我挽着您的手,我们沿着这林荫道走下去吧。他把我们的谈话都扰乱了。我们刚才谈的,是您父亲的著作。”

伯尔森涅夫挽住叶琳娜的手臂,傍着她走过花园,可是,那中途夭折的谈话却再也不能复活了;伯尔森涅夫于是又从头开始叙述他对于教授的事业和自己的前途的意见。他傍着叶琳娜缓缓走着,笨拙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笨拙地挽着她的手臂,有时自己的肩甚至碰上了她的肩头,可是,却一次也不曾望她;他的话,如果还不能说完全自由地,至少也可以说是比较流畅地涌动着,谈得简单、明确,而他的眼睛,当它们徐缓地掠过树干、沙路和草叶的时候,也闪烁着从崇高的心情所生出的宁谧的感动;而他的沉静的声音,也显示着一种终于在所爱的人面前倾吐了自己的积愫的喜悦。叶琳娜非常关切地听着他,微微侧身向他,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面孔,这张面孔此刻已经稍显苍白;她也注视着他的眼睛,这眼睛,现在也变得温柔而且亲切了,虽然它们却闪避着她的视线。她的心灵渐渐敞开了;一种温柔、公正、善良的情感,似乎沉入了她的深心,又好像正从她的心底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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