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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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走路,观看,吃饭,喝酒,然而他只有一种感觉:恼恨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他巴望躲开朋友,休息一下,离开他,藏起来,可是那个朋友却自认为有责任不让他离开身边一步,给他想出尽可能多的娱乐办法。到了没有东西可看的时候,他就用聊天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隐忍了两天,可是到第三天向他的朋友声明说,他病了,打算在家里待一整天。朋友说,既是这样,那么他也留下。确实必须休息一下,要不然,两条腿要吃不消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着,脸对着沙发背,咬紧牙关,听他的朋友热烈地向他断言,法国迟早一定会把德国打得落花流水,说莫斯科有很多骗子,说凭马的外貌不能判断它的优点等等。大夫开始感到耳鸣和心悸,然而为了照顾朋友的情绪,他下不了决心要求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觉得待在旅馆房间里闷得慌,饭后就出去溜达了。

剩下安德烈·叶菲梅奇一个人,他就感到可以完全休息了。躺在长沙发上不动,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那是多么愉快啊!缺了孤独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堕落的天使之所以背弃上帝,大概就是因为他渴望获得天使们没有领略过的孤独吧。安德烈·叶菲梅奇本来打算思考最近几天来他所见到和听到的种种事情,可是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

“他请了假,跟我一块儿出外旅行原是出于友情,出于慷慨,”大夫烦恼地暗想。“但是,再也没有比这种友情的保护更糟糕的事了。本来他倒像是个又善良,又慷慨,又快活的人,不料却乏味得很。乏味得叫人受不了。同样,有些人平素说的倒都是聪明话和好话,可是到头来却叫人觉得他们原来是些蠢人。”

这以后一连几天,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他病了,不肯离开旅馆的房间。他躺在那儿,脸对着长沙发的靠背,碰到他的朋友用聊天来给他解闷,就苦恼不堪,碰到朋友不在,就休息养神。他恼恨自己不该出门,恼恨他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唠叨、随便。他有意把他的思想引到严肃高尚的轨道上去,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这就是伊万·德米特利奇所说的现实生活在惩治我了,”他暗想,气恼自己的浅薄无聊。“不过呢,这也不要紧。……等我回到家里,一切就会跟先前一样了。……”

在彼得堡,情况也是一样:他接连几天没有走出旅馆房间,一直躺在长沙发上,只是为了喝啤酒才起来一下。

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老是催着要到华沙去。

“我亲爱的,我到那儿去干什么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用恳求的声调说。“您一个人去吧,请您让我回家吧!我求求您!”

“那可说什么也不成!”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抗议道。“那是个了不起的城。在这个城里我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岁月!”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坚持自己主张的性格,就勉强动身到华沙去了。到了那儿,他不走出旅馆房间,躺在长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也听不懂俄国话的仆役们的气;而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却照例健康,高兴,精神饱满,从早到晚在城里闲逛,寻访他的老相识。他有好几次没在旅馆里过夜。有一天不知他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夜,一大早回到旅馆里来,心情极其激动,脸色通红,头发蓬乱。他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很久,嘴里喃喃自语,后来住了步,说:

“名誉第一啊!”

他又走了不多一会儿,抱住头,用悲惨的声调说:

“是啊,名誉第一啊!当初我居然起意到这个巴比伦①来,真是该死!我亲爱的,”他对大夫说,“请您藐视我吧:我赌输了!您给我五百卢布吧!”

①借喻“乱糟糟的城”,典出《旧约·创世记》。

安德烈·叶菲梅奇数出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他的朋友。那一个仍旧因为羞臊和愤怒而满脸通红,没头没脑地赌了一个不必要的咒,戴上帽子,走出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在一把圈椅上颓然坐下,大声叹一口气,说:

“我的名誉总算保全了!我们动身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里我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骗子!奥地利的间谍!”

两个朋友回到他们自己的城里,那已经是十一月,街上铺着厚厚的积雪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已经由霍包托夫大夫接替。他仍然住在原来的寓所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腾出医院里的寓所。他称为厨娘的那个丑女人已经在一所偏屋里住下。

城里正在传布有关医院的新流言。据说那个丑女人同总务处长吵了一架,总务处长在她的面前下跪,讨饶。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城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羞怯地对他说,“原谅我提一个唐突的问题:您手里有多少存项?”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一下他的钱,说:

“八十六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慌张地说,没有听懂大夫的话。“我问的是您一共有多少存项。”

“可是我已经跟您说了:八十六卢布。……此外我就一个钱也没有了。”

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认为大夫是个正直高尚的人,不过仍然猜想他至少有两万存款。可是现在他听说安德烈·叶菲梅奇成了乞丐,没有钱维持生计,就忽然不知什么缘故哭起来,拥抱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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