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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婉如散闷哭新诗

诗曰:

原为愁魔无计遗,且来古刹去参神。

庙堂又咏悲秋赋,信是愁根与命连。

话说郑夫人与平婉如小姐,领着丫头小厮走人庙中随喜。先到后边游戏了一番,又一拥至前殿来。夫人见墙上有字,笑对婉如道:“好看这样齐整庙宇,独是这块墙,写得花花绿绿,何不粉它一粉,是何意思?”原来,是本城这些施主来修庙宇,爱墙上一笔好字,不忍粉去。故此粉得雪白,单留这一块墙不粉。婉如倒也无心,听得夫人说笑,就回头观望,果然有几行字迹。

信步行去一看,劈头就是轻烟的诗,暗惊道:“曾闻祝郎说有个轻烟,是邹小姐身边使女。缘何这里也有个轻烟?”再去约酒,是写着“定海邹氏妾”,便道:“原来就是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呢?”也不关心,就看第二首,惊道:“这笔迹好像祝郎的。”遂不看诗,且先去瞧他落款,不觉大惊,且喜,忙对夫人道:“原来是祝郎题的两首诗。他竟在此也不可知。”夫人猜道:“这诗像已题过多年。你看灰尘堆积,笔画已有掉损的所在,断不在此间。”婉如不觉悲伤。再将诗意重复观玩,滴了几点眼泪,又去看第四首。却是素梅的。一发奇异,叹道:“看她诗中,果然祝郎不在此间,连她也不曾遇见,是见诗感慨和的。”再看第五首诗,又是绛玉的,垂泪道:“咳!你却卖在这里。可怜可怜。”看完,心上也耍和他一首。就叫小厮到船中取上笔砚来,也步和一酋绝句道:

身在东吴心在赵,满天霜雪听乌啼。

近来消瘦君知否,始悔当初太执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婉如题罢,就着实伤悼,忍不住啼泣。夫人着忙劝道:“我原为你愁闷,故上来与你遣怀,谁知偏遇着这样不相巧事,倒惹得你悲苦。快不要如此,惹得旁人看见笑话。”遂玩耍也没心肠,大家扫兴而回。随即就着人遍城去访绛玉。又没个姓名,单一味捕风捉影,自然是访不出来的。晚间郑飞英辞别常州府出城上船。宿了一夜,次日就开船,一直到家不提。正是:

妾已归来君又去,茫茫何日得佳期。

再说祝琪生与邹公,依旧北上。一路寻访祝公与夫人,并雪娥小姐信息,兼找寻索梅。哪里有一个见面?一直寻至京师地面,连风闻也没一些。二人恼得不知怎得是好。两人算讨来到京城中,下个寓所,祝琪生先去访平家消息。在京城穿了两日,才问到一家,说住在贡院左首。祝琪生连忙到贡院,左首果然问着平家一个七八十的老家人。

祝琪生不先问他小姐,先问道:“你家相公在家么?”家人夸张道:“如今不叫相公,称老爷了。”原来枣核钉得严世蕃之力,竟弄了个老大前程,选是福建福州府古田县主簿。祝琪生闻说称老爷,疑他前科也中进士,便问道:“如今你老爷还是在家,还是做官?”那家人兴头的紧,答道:“我家老爷,如今在任上管百姓、理词讼,好不忙哩。”祝琪生忙道:“你家小姐可曾同去么?”家人笑道:“这是前时的话,也记在肚里,拿来放在口里说。我家小姐死了,若是托生也好三岁。”祝琪生闻言,就如顶门上着了个大霹雳,心中如刀乱刺,眼泪直滚,问道:“是什么病死的?”家人遂将主人把她嫁与严家为妾,小姐不从投河身死,起根发脚的说与他听。祝琪生听了,肝肠寸寸皆断。又问道:“你家绛玉姐姐呢?”家人又笑道:“原来你是个古人,愈问愈古怪,偏喜欢说古话的。我家绛玉丫头卖在人家,若养孩子,一年一个,也养他好几个了。”琪生又吃一惊,遂问道:“毕竟是几时卖的?”家人道:“卖在小姐未死之前。”

祝琪生道:“奇怪!小姐既还未死,怎么就先卖她?却卖在哪家呢?”家人道:“这个我就不知道。”琪生只是要哭,恐怕那家人瞧着不雅,又忍不住,只得转身走回,就一直哭到寓所。邹公忙问其故,祝琪生哭诉:“平小姐已死,绛玉又卖,小婿命亦在须臾了。”诉罢,拍桌打凳泪如涌泉。邹公亦为抚恤劝解,再四宽慰。正是:

一点多情泪,哭倒楚江城。

一日,二人愁闷,在街上闲闯。忽撞见巡城御史喝道而来,看祝琪生,就叫一个长班来问道:“相公可是定海祝相公?”祝琪生暗吃一吓,问道:“你问他怎的?”长班道:“是老爷差来问的。”祝琪生道:“你老爷是哪个?”长班道:“就是适才过去的巡城沈御史老爷,讳宪,号文起的。”祝琪生才悟放心道:“既是沈老爷,我少刻来拜。”

长班又问了祝琪生寓所,就去回复本。祝琪生与邹公转身也回。邹公问道:“方才那御史,与贤婿有一面么?”祝琪生道:“他是家父门生,又受过台间恩惠的。小婿与他曾会过数次。”二人一头说话一头走,才进得寓所,尚未坐下,已见长班进来,报老爷来拜。二人仓卒之际,又投一个小厮,又没一杯茶水,弄得没法。只见沈御史已自下轿,踱将进来。邹公又没处躲闪,二人只得同过来相会。沈御史先请教过邹公姓名,后问祝琪生道:“世兄几时到这边的?怎不到敝衙来一顾。尊翁老师在家可好么?”祝琪生道:“小弟到才数天,不知世兄荣任在此,有失来叩。若说起家父,言之伤心。暂退尊使,好容细禀。”沈御史遂喝退从人。祝琪生通前撤后,兜底告诉。沈御史恻然道:“曾闻得贵州劫狱之事,却不知世兄与老师亦在局中大遭坎坷。殊实可伤。”三人各谈了些闲话。祝琪生赧然道:“承世兄先施,小弟连三尺之童也没有,不能具一清茶,怎么处?”沈御史道:“你我通家相与,何必拘此形迹。只是世兄与邹老先生居此,未免不便。不若屈至敝衙,未知意下何如?”祝琪生二人苦辞,沈御史再三要他们去。二人只得应允。沈御史道:“小弟先回,扫榻以待。”

遂别琪生与邹公而去,留两个衙役服侍二位同来。二人遂一同至沈御史衙中安下。

过了几日,二人有满腹心事,哪里坐得住,意欲动身。沈御史劝琪生道:“世兄如今改了姓名,令尊令堂又不晓得下落。世兄若只而北去访,就走尽天涯,穷年计月,也不能寻得着。依小弟愚见,今岁是大比之年,场期在迩。世兄若能在此下场,倘然闱中得意,那时只消多着人役,四路一访,再无不着。今徒靠着自己一人,凭两只脚,走尽海角天涯,就是有些影响风闻,也还恐路上相左。而况风闻影响一些全无,焉能有着?还是与邹公先生,权在敝衙住两月,待世兄终过场,再定局面为是。”

祝琪生道:“世兄之言甚是有理,但是小弟本籍前程已无可望。今日怎能得进场去?”沈御史道:“这事不难。小弟薄有俸资,尽够为世兄纳个监。只消一到就可进场,况如今是六月间,还有一月余可坐。”邹公也道有理,从旁赞劝,琪生遂决意纳监。沈御史就用个线索,替琪生纳了监,仍足张琼名字。即日进监读书。

转眼就是八月场期,琪生三场得意。到揭晓那日,张琼已高挂五名之内。祝琪生欢喜自不必说,惟沈御史与邹公更喜。琪生谢座师、会同年,一顿忙乱。顷刻过年,又到二月试。琪生完场,又中第四名会魁。殿试在第二甲,除授翰林院庶吉士。

随即进衙门到任。不及两天,就差人四路去寻访父母消息。

过了一月,邹公欲别他起程去寻女儿。祝琪生泣道:“这是小婿之事,不必岳父费心。小婿岂恋若一官,忘却自己心事?而且老父老母不知着落何地,小婿竟做了名教负罪人,恨不即刻欲死。但因初到任不能出去,待看机会谋个外差,凭他在哪个所在,也少不得要访出来。再不然,宁可挂冠与岳父同死得道路,决不肯做那不孝之子、薄幸之人也。岳父且耐心坐待,与小婿同行,有何不可?”于是邹公复叉住下不提。

再说红须自劫狱之后,在梅山寨中无日不着人在外打听祝琪生与老夫人音信。

又因雪娥小姐思量父亲,时刻痛苦,也一连几次遣人探听邹公音耗。俱说解往别处,不知下落。祝公与雪娥小姐,翁媳二人每日只是哭泣。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四年光景。

一日,红须在寨中看兵书。忽小卒来报道:“古田县知县已死,却是一个平主簿署印。赃私狼藉,倒是一头好货。特来报知。”红须道:“再去打听,访他是哪里人,是何出身,一向做官何如,有多少私财。快来报咱。”不到一日,小卒来报道:

“访得是浙江定海县人,寄籍顺天,姓平名襄成,字君赞,原叫什枣核钉,今百姓呼他叫‘伸手讨’。资财极富,贪酷无厌。”红须闻知是枣核钉,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这贼也有遇咱的时候!”忙请出祝公与雪娥小姐。遂言道:“今日你们仇人平贼已到,咱去枭了他首级来,替咱恩人报仇,一灭此恨。”

祝公与雪娥尚未答应,红须早巳怒气冲冲地出去。只带十数个人,各藏短刀,昼夜并行。到了古田县,竟进县衙,将枣核钉提出,剁做肉泥,又将他合家不论老少男女,上下一齐杀绝。遂领着众人出城。恰遇福建巡抚正领着大兵到闽清县去剿山赋,在此经过,两下相遇。红须全无惧怯,领着十余人杀进阵中。手起刀落,杀人如砍瓜切莱,一连杀死官兵八九十人。刀口已卷,只以刀背乱砍。巡抚见势不好,指众官兵一齐杀上,团团围住。红须外无救兵,内无兵器,竟被擒住。巡抚怕贼党抢劫,连夜将陷车囚好,做成表章,解京献功。

有那逃得性命的小卒,跑至梅山寨中报信,雪娥小姐正在。祝公说恐怕不分玉石,连婉如一同遭害,替她担着惊恐。忽闻此信,二人大哭。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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