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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卧牛岭真是恰肖形象的起名。这一带是滨河的倾斜平原,却突然耸出周围约合五六里的一堆岭阜。黄砂,土块,包住微现红色的大小岩石,上下交叠,构成长陵的骨架;远远望去,有两只钝角的岭头向东南仰起,高低凹凸,直到靠小运河的一个荒凉渡口。岭的尾巴蜷曲降低,伏在草莽小树的点缀之中,渐与田地相接。就这样构成一个倦卧方醒的牛形。高抬着并非尖直的双角,仿佛要哞的声从地上跃身而起打个土颤。(打土颤乃乡下人见牛马骡驴在软土上躺下翻滚,然后腾身起来用劲喷鼻息,抖皮毛的话儿。用这两个字作为形容,正如人类的打呵欠一样。其实,这是它们表示舒快的体力运动却非为劳倦袭击的打呵欠所能比。)

从北方小道上弯曲走来,沿运河河汊的草岸,越过一段种药材植物的黄沙地,碎石子步步加多,无论木轮(这里是没曾被铁轮碾过的东方原始型的土地)与行人鞋底压在上面都是轧轧作响。小径既然不直且太狭窄,二人推的农车因为是独轮,还能行走,可是车杆两边便披拖着那些杂生的灌木,坐车子的人须时时用手臂拥护,免得划破面皮或者尖针斜枝擦伤眼睛。除却这种木车与一牲前引一人后推的小车之外,连通行大道的所谓轿车(有两个铁页包护的巨轮)也无法钻进,真够得上是山石荦确小径弯微的山道。

由朱格庄往永宁城相隔七十多里,若能走小道可省十多里的路程。小道自然要从卧牛岭上下弯转,不是本地推车子的农人便不能抄此近路。

接着运河的淤废,那些小码头靠岸小村庄,荒废的荒废,萧条的日见萧条,自有其必然的因果。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卧牛岭上道观的香火也随着运河渐渐衰败。几十年前,向例一年两次的春秋山会,热闹时候总足有近万的男女到会(在荒僻的乡区这是个动人的集会数目)。不但百十个道士都得丰富收入,就是左近四五县的手艺人,家庭工业的制造者,也可以藉此机会捞得一笔现钱,够赔补半年的辛苦气力。然而,眼看着那道来源深长的巨流被淤泥堆沙积成干枯河底,当年的帆影,篙音,也变做老年人脑中渐淡渐远的记忆。这卧牛岭上的古建筑物——传说是哪一朝帝王勅建的“琳宫”,现在,只有衰老的,弱小的,仅靠着几十亩硗薄庙产熬炼岁月的十几个道流,守着座落在山牛两角对弯处的破败大庙,过他们的枯寂生活。因为近庙砂地上只能种山薯,栽柘条;检上好的费多少气力种些斜斜密密的“棒子”(玉蜀黍)与稀松的青白薄谷,其他谷类与这儿的地土不宜。他们自己更不能变做农夫,只好租给岭下穷户。这样更不够他们一年的食用,所以就在那大庙下坡,当日住香客的破砖房子上开张一爿店铺,藉着运气卖粗糙食物,浅涧水泡的芳茶挣些余利。

钱大娘主张早早动身到卧牛岭打午尖,便是指的那个穷道士们开的小小野店。

一切事全照她的铺排,好在高大先生的近邻不少力壮能推车的男子,招呼一声,备好头口(牲口)的草料,便在斜月影中启程往永宁城去。

笑倩虽然在这半年多中已经深深体会过乡间生活,尤其是早起早眠,饱看天空自然的美丽;而趁着月落鸡鸣赶行乡道,正如她头一回听草台戏一样,觉得自己仿佛是古旧画图或富有情趣的小说人物。乱离的怀想与飘萍般的身世,当然给她一种难于分析的触感!微含泪晕,在飕飕的大白果树下与高大先生作别时她们都抹擦眼角。坐车子出庄,走过一小段路程,初秋黎明前的野景,钱大娘叨叨不断的絮说,两个车夫一前一后相互的谈论,使她暂时把过去未来的寻照计较压在心底,耳朵眼睛,却尽力应付着当前的清新风物。

因为高吊在西方絮云空里的白月还映出明净光华,与大野中渐渐现影的晨光交射成一团濛濛,又像是轻荡着白纱帐幔的影象。前面那只大黑骡子拖着两条靷绳在地面一上一下,并成两条相距才二三寸的淡影。她们三个坐身堆在车骨的两旁,加上包袱被褥,堆得像座小山,这样把前后车夫的头部影子遮过,只看见他们伸长的胫骨向左歪歪,又向右边正正;肩头一拱一耸的突突用力。笑倩无意里从地上瞧见这样劳动的侧影,她坐在车上略感不安!前时,坐汽车,马车,坦然大方,向来没有丝毫从自身中发出的歉意,在月光下的二人车上她才感到人间劳力的伟大,与自己真是弱者的惭愧。

白天虽热,季候究竟方入初秋,还不多,却时有三两声又紧峭又短促的野虫清叫。秫秫已经有早割的了,多数还带着稀稀长叶挺立田中。黄谷穗上静里发出嫩粒的青乾香气,使人闻去,微微有些涩咽的味感。幸而露还不大,布衣上有点润湿。笑倩用指尖抹抹衣角,又无意识的抬手按按发髻,触着那朵忘记摘下的茉莉花球,湿漉漉的,才悟到是沾着晨露。闻闻指尖,那薰郁的浓香比晚上还重,连发油气味混在一起,就是自己嗅着,心头也如蜻蜓翅梢向水上点动似的,轻轻振荡一下。

接连着一声远扬的高吭鸡啼,于是“勾勾——油”“勾勾——油”的和音齐叫起来,同唱着司晨的曲调。

“赶早!亏得一夜没合眼,听听这是头一遍鸡叫,二三遍天大明,咱也赶出二十里了。不是你二哥,一个时辰走二十里?……”

推前把的中年车夫并没听见,以为是车子上的女眷答话。钱大娘原来不想听这位“二哥”的明确答复,她接着向身前的笑倩后背拍一下道:

“怪不得!从今年春天我就听见鸡叫!——有好几次,我还当是公鸡争窠,用竹竿捣了两回,可是第三回又叫了。那是刚吃过晚饭,你想可恶不可恶,那有好好的公鸡晚上叫的!——主兵灾!老人的古语,我掂怙着哪儿来的兵灾?当时,与大先生说过,大先生只是摇头,好坏不下断语。我就没向你说,怕你担忧!你不信问她,不说瞎话。”

坐在车骨左边正拍着红棉被包的孩子——高大先生的儿媳点点头道:“我可只听过两回,后来叫跛脚把那个公鸡卖了,一吊三百钱,多大,二斤以外!不是为它晚上打鸣,十五吊钱也不肯卖。”

“怎么?鸡夜晚叫主兵灾?我可曾没听人说过。”笑倩反问的话率直里现出惊奇。

“哎呀!——真是我的大姑娘呀!你从小时候住在大城里,高楼大院,穿纱着缎,怕是连公鸡也不养,早上睡到日高三丈。……你别怪老婆子口直,天发亮时,就是现在这时候,你怎么听得到鸡打鸣!又谁会有功夫与你说古。没听人讲过,一点不怪;再一说,乡下人养鸡是为的打鸣,抱蛋,实在用钱才卖两只。城里人才有福气吃它呢!像我们夹糠咽菜,也怪,轻易想不到鸡肉的滋味。天生苦命,论身子骨,啊!大姑娘,你瞧,大人孩子哪个不比城里的有劲?……啊,又扯出去了,只说鸡忘了打夜鸣!有个见证,比我大一二十岁的老人谁都知道:那一阵子正是长毛造反的大乱,咱这带连着永宁城,不记得曾被那些口口声声‘宰了!小舅子的!’马队作践过几个来回。到后来,有位潘大人也带着马兵在永宁扎下大营,又靠大运河修起土墙,多远呀!才平定了,算来快有十多年的乱年头。就是,——我想想,光绪皇帝以前的皇帝是谁来。……”

这时推把的车夫听钱大娘独白着长毛乱,却也勾起他的故事癖,便接口道:“你满肚子戏文怎么忘记了说光光书的(光光书是一人打小皮鼓,一人以木柄击钹,且唱且说的一种说书)有两句话:‘老僧王曹州道上落了马,金銮殿上这才惊坏了同治爷。……果然是,杨柳青河边鱼儿也遭劫!’……镗镗……镗……”

钱大娘噗哧一声,把车夫岔息声中的唱音打断。

“对呀!同治皇爷,——到同治,啊!……啊!几年来?又记不清了,管它不是五年是六年,也许早个把年头,大家才能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就在那场大乱子头一年,咳!鸡叫的才怪啦!那个庄子里不叫,一到晚上,早把鸡窠堵严,恨不得个个人塞起耳朵,中么用?就像这清早一样,一个跟着一个的乱‘勾勾’,后来,大家不养公鸡,渐渐连母鸡晚上也会叫了!……”

“钱大娘,听我娘也说过,可没有连母鸡也叫的怪事。”车夫对她的传说加以纠正。

钱大娘把头从笑倩的肩旁伸过去,大声地道:“二桂子,你今年三十几?——说——三十几?”

“三十八。”

“可也!才三十八!你娘养你下生她不过二十岁吧,就是活着还不和我差不多?长毛乱,她也是几岁孩子,自己记不得,一样听大人说;难道活的话不作证,死人话反能作准?——母鸡叫来这算怪事?你这小子,才是看见骆驼夸马背高。我说,连母鸡晚上打鸣,有一回学堂的先生还特为把这件故事记在书上,流传后代,偏你说没有?——有没有不管,可是现在又轮到了,那些日子晚上鸡叫,你的耳朵曾下过劲没有?”

车夫怕钱大娘再施出老一辈的训教,不敢与她抬杠,便嗫嚅着:“我睡的早,也许在梦里听见过,可说不十分清。”

钱大娘这才重将下身贴坐在坐褥上,点点头。“老有经验,说话方便!这个,你们年轻的争不了去。果然也轮到咱也逃难,清平世界,起大早冒雾露的!……”

笑倩偏过头去,对钱大娘直述她的旧事。“我,人年轻,两年来加上这次已有了两回避乱的经历了。上年六月与宜红下乡,糊里糊涂到乾爹这边一住多半年,就像重新为人,安享快乐。老人家勿用说,嫂子与你的对我,还有什么话讲。——可是,今次又连累着你们离家跑路,这怪我的命运不济!”

对人向不轻易露出感伤或自弱话头的她,自从住在高大先生和平的家内,无形中积渐把她那刚强个性磨去不少。以前,在“风尘”中最讲究的是精明,尖巧,不显本来面目;又加上她的赋性原属刚健里包着柔情,不肯叫一般男女把自己容易估透,所以就是那些善讲对付“姑娘们”的老手都对她不好侮弄。但从那样环境如轻叶般地落到全是爽快真诚的乡下人地处,高大先生的循循态度,终天接触的自然情态,用不到机巧,更发不出刚健的刺促。自然,藏在心中的柔情要居心压制也压制不住,如一股重新突出的泉源向四外流动。所以,她这几句话确是出自真诚,并非敷衍套语。

“大姑娘你怎么啦?怪到你的命运不济?难道你会把李白七,李红七老鼠兔子的强盗带过来。不说咱这一带的福地有点靠不住。从长毛闹起,快五十年都是顶顶太平的日子,比起别个县分已经高出几层;就是这回,无论怎么,我想不会像长毛似的冲来冲去混过多少年头吧?咱说实话,为你,为你嫂子,到永宁城玩上一个月,算什么?不信,你问问二桂子,他们过惯了太平日子,更没经过老事,管它,强盗队伍蹿过来,大家躲躲,这儿没有城门,没有土围子,还怕他占住不走?”

二桂子推着她们一气走了快近十里的大道,周身汗出,幸有一阵初晨清风略觉爽快。便用惯习方法将绳绊向肩旁稍稍退下,低着额部擦在浅蓝大披布上,藉上膊的突出硬筋揩揩汗滴,一面口喷热气,证实钱大娘的引证:

“他爷爷(指其儿女对他父亲的称谓)昨儿傍晚同薛铜匠、飞毛腿,在台子下一堆喝酒,回来快天黑了,醉醺醺的,与我说:不用怕!这回就算李七子的人马从咱这方掠过,一天的抢劫,最多;也许连进庄不进,后头有几千陆军步步紧追,哪有工夫耽搁下去。飞毛腿还听卧牛岭老道算过《易经》大卦,说这是大劫前头的小劫,早呢,大劫要逢金牛推磨,现在准保,——是流年不济,没大不了的。钱大娘,卧牛岭老道的神卦灵不灵?我爹与飞毛腿象都把他当做活神仙。今天恰好从他的庙下经过,碰得到,咱也当面问问,试一试那宝摊头的话可靠不可靠。”

钱大娘从鼻孔里冷笑一声,高叫着道:

“什么老道,什么神卦,那老不死的东西,从年青时就是个歪鼻子的东西!我才知道他呢!”

推后把的年轻小伙子净听着他们谈话,没插进一句,这会听见钱大娘的话里有点蹊跷,却耐不住。

“怪事!钱大娘,你老人家有名的正直,——正派的老太太呀,怎么连卧牛岭的老道也有交道?”

“好小子!你才离娘怀几天也敢俏皮我?”钱大娘抽出坐下的蒲扇向那没法招架的小伙子赤铜色肩膊上扑打两下。

“交道?真有的,你听着,回去问问你娘。四月初八,一次;重阳节又一次,哪节庙会,左近村庄哪个女人不去烧香?这话倒数上三十年。那时,卧牛岭当家的正是管烧香纸大砖炉子的火道士呢,谁不认得他,寡腮,尖突嘴,两只斜眼,看见打扮新鲜的女人就有点发楞。说你们不信,我有一回就同他吵过嘴。”

“真吗?这倒满透着新鲜。”连不多说话的高大先生的儿媳也看出钱大娘是在卖弄她年轻时的风趣。

“那火道士,眼睛不生在正当地方,胆子忒大,……我把几刀黄表掂在手里,他就强献勤夺过去,替我往大火炉里丢。用得着他这份好意!我什么性子,立时三刻同他吵起。”

车上的女眷,与推车的汉子,听到这里谁也忍不住笑声;谁也想不到钱大娘在年轻时有那样的泼辣。

“想想,这种从小根子不正的火道士,还会起《易经》大卦?言出必应成了活神仙?飞毛腿与他另有交情,反正是窝主窝盗,替他扬什么臭名。二桂子,你爹真是个直肠驴!三杯高粱下肚,就会听那东西的闲话。……赶山会的赌鬼,歪鼻子老道,这些坏种,都是双手不拿犁锄,专会骗乡下人的,自然一出二准,别的不讲,你先斗不过他们那张臭口!”

于是二桂子与推后把的小伙子又一阵的哈哈,不约而同全称赞钱大娘的口才。他们盼望着最好今天能够碰到那个老道,看看他还认得当年强替人家烧黄表纸引出争吵的这位年轻小媳妇不?

钱大娘回忆三十年前梳马尾纂,插红绒大花油头搽粉,上山烧香的趣味,平白地像把年光倒退回去。不管目前是个什么世界,自己是个没牙秃发的婆婆,回想中的青春欢喜,在她心头却溢动出耐人咀嚼的味道。听凭他们引为笑谈,自个反而抿着薄薄嘴唇,满脸兜起得意笑容,向东方刚刚有金光远射的地平线悄然注视,不再作声。

至阳光升上树梢,他们早已走上卧牛岭的尾巴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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