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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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初胜

吃过了早饭,郭富贵到韩老汉家里来,院子里还只到了三家江世荣的佃户。他们一共是九家,昨天在这里开了一个小会,文采同志向他们说了很多道理,他们都似乎懂得了,今天约好一道去要红契,为什么还不来呢?他们便又分头去找那几家。郭富贵很兴奋。他种了江世荣十亩旱地,每年要交四石租。年年就为这四石租同江世荣吵,怄他的气。这地就不好,一共也不过出四石多五石谷子,要不是再去打个短工,一年四季就连水也没喝的。几次想退了这地,可是要另外找也不容易:别人看得起他有一把力气,却愁着他没家当。他想土地改革要把这地分给了他,他便算有了老本,够吃不算,把裤带系系紧,再喝两年稀的,仗着年轻力壮,也许再苦出一两亩地来,扎下了根,就不怕了。他要地的心切,有股猛劲,不怕事,他一个劲的四处找人,只想一下就把红契拿到手。他一生还没见过这个命根子的东西呵!

慢慢地人都来齐了。里面有一个才十七岁的佃户,叫王新田,还有三个老头子,他们夹在一群年轻人中,便也不怎么怕,不过他们总是比较沉默些。他们经过了昨天的一次小会,都愿意去把红契拿来,他们只告诉文采,说江世荣是当过甲长的,能说能办,就怕不给呀!

张裕民也说,江世荣要白银儿造谣,说真龙天子在北京;又天天派老婆去活动赵得禄。这个人狡猾,怕这几个佃户不顶事。文采便又钉住他们几人问:“你们还怕不怕?”

他们几人都同声答道:“有你们在这里,咱们不怕。”

程仁又把侯忠全的故事说了一番。去年清算侯殿魁,大家都分了地,村干部逼着侯忠全也去找他算帐,侯忠全没法,进去了。侯殿魁躺在炕上问道:“谁在院子里?”侯忠全说:“二叔,是咱呢。”“呵!是你,你来干什么呢?”侯忠全便说:“没什么事,来看看二叔的啦。”说完话他找了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了起来。“呵!到底你还有良心,我以为你也是来找咱算帐的。要算,到阎王爷那里去算吧!看他注定到底是给谁的!唉,咱说忠全,你欠咱的那一万款子,就算了吧。咱们是一家人啦,几十年工夫咱们总算有情分。”“呵,那哪成,那哪成,……”侯忠全就走出来了。外面的人问他算了没有,他说:“算了,算了,咱还欠人家一万款子啦!”后来农会分给了他一亩半地,他到底还悄悄给人家退回去了。程仁更说:“你们不会做侯忠全吧?这种死也不肯翻身的人!”大家都笑着答:“谁也没那样孱头,尽给人当笑话!”

虽说他们也诉说了许多种地人的苦痛,给了许多诺言,但文采总觉不放心。他一时又没有更多的办法,便只好模仿着一个地主声口,厉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的?”郭富贵知道了他的意思,答复道:“咱们来给你算算帐的。”“算帐?很好!”文采接着说下去:“你种了咱十亩旱地,当日是你求着种的,还是咱强迫你种的?那时言明在先,白纸黑字,一年交四石租子,你欠过租没有?如今你要算帐,成!把欠租交了来再算!要是不愿种,那就干脆,老子有地还怕找不到人种?咱问你,地是你的还是咱的?”“地自个会给你长出谷子来?”那个王新田也说了。郭富贵更继续说:“江世荣!告诉你!你早先当甲长,凭着日本人势力,吞了咱们的配给布,谁不知道?还有那年替你修房子,说好一升米一天,咱替你做了一月零三个工,你只给十升米,你想想,有这回事没有?”“有呀!”文采仍旧装腔做势的答道,“配给布,不是在唱酬神戏时做了帐棚么?咱又没有要它!你替咱修房子,咱也没亏待你,你吃了一月零三天的伙食就不算了吗?再说,前年日本鬼子还没走,你们就给咱斗争了,要还的都还了,你们讹人就没个完么?咱也曾给八路办事来啦!”这给大家都说气了,在家都吵了起来:“好,你还说咱们讹你,没有咱们受苦,就没有你享福!你以前多少地?这会儿多少地?要不是咱们的血汗就养肥了你?你今天不把红契拿出来,咱们揍也揍死你……”他们吵着吵着,看见文采他们都笑了,便也笑了起来,有人还说:“文同志,你装地主真能成呀!”也有人说:“就像江世荣,江世荣可是个难斗的家伙!”

文采又问他们,如果江世荣老婆也学李子俊老婆一样,跑出来哭哭啼啼怎么办?他们都答应,谁管那个破鞋呢。郭富贵更说:“那年那个破鞋刚来,一天找咱去帮他们家推碾子,咱不敢不去。碾完了麦子,又碾黍棒。到天黑,给他们扫净了碾盘,又把骡子牵到槽头上,喂上了草。正要回家,那女人才说一句,‘喝碗米汤走吧’,咱还没停脚,江世荣却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咱不在家,你跑来干什么?你调戏咱女人啦!好!送到甲公所罚苦力去’,那女人坐在房子里,一气也不吭;咱怎么说,江世荣也不依。后来还是替他到下花园驮了两趟煤,才算没办咱呢。要不是这破鞋,咱也不会吃那次亏。咱还要同她算帐啦,她要哭咱就揍她!才不像咱爹!”

文采又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他们都答应得很妥当;还要给他们一些鼓励,他们却忍不住了。有个人说:“咱们全闹精密了,走吧。”王新田也说:“咱们一定要胜利,同志放心!”于是他们把他们送到街头上,望着他们走出,后边仍旧跟了一些人,程仁也尾随在后边,好打听消息,看这几个人究竟怎么样。

他们九个人,一阵风似的,涌到江世荣门口了。郭富贵打头一个跨进了大门,其余人便跟在后边。院子里没有人,听到上房有移动家具的声音。郭富贵抢步上了台阶,冲进了中间屋子。这时江世荣已经站在房子中间了,看见进来的就几个穷佃户,他猜算是来要红契的。但他并不怕他们,他说道:“是农会要你们来的么?你们要什么都成,咱也是跟过八路军的,什么事还不明白!不过你们自己得放清楚些,别上了人家的当!好,王新田,你也来了?”

别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郭富贵大声说:“咱们什么全明白,江世荣!咱们要来算算这多年的帐!”

“还算什么帐!”江世荣只说了一句,注意了几个人的脸色,又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音,怕是工作组和村干部们也来了,立刻改变了面容,接着说道:“村上要土地改革,咱还有不知道的?这是好事呢,咱地是多些,自个儿要种也种不过来。咱老早就和干部们商量过了,咱要献地呢,有地大家种,有饭大家吃,才是正理嘛!”

王新田一听说他要献地,心里就蒙了,急说道:“红契呢?”江世荣忙着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边说:“老早就准备好了,正打算给农会送去。你们来得正好,这里一共是十二张,五十三亩三分地。这些地都不坏,咱年纪轻,能受苦,多拿些地出来,没关系;王新田,你的五亩地也在内,你拿给农会去。要是还嫌少,就说咱江世荣说的,再献些地也没有什么。咱还是个村长,总要起点模范作用啦!”

“江世荣!你装的什么蒜!……”郭富贵还没说下去,王新田抢过那包红契,便往外跑。别的人看见他一跑,又见红契也拿着了,也跟了出来。院子里,门廊口,大门口站着的人,一看见昏昏然跑出来的王新田,不知出了什么事,问也不问,跟着往外挤。有的还用着恐惧不定的声音问道:“什么事啦?”

这群人莽莽撞撞跑出了门,朝回去的路上跑。程仁赶忙抢上来问道:“干啥呀?唉,看你们的!”

王新田把手举得高高的,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他像刚刚打过架的雄鸡一样不安,他说不出话来。

旁边一个佃户说道:“拿回来啦!红契拿来啦!咱一去就给了!”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喜悦,勿宁说是惊悸。

这时文采杨亮等也走过来了,他们又以为他们被吓回来了,赶忙问他们的情形。

王新田还紧紧的抱着那包红契,露出一副天真的紧张的样子。文采说:“你们就啥也没说,把别人的红契拿来了么?”

他们还糊糊涂涂的望着他,觉得这有啥不对呢?

“咱们是要和他算帐,咱们不要他献地。地是咱们的嘛,他有什么资格,凭着什么说献地?咱们不要他的地,要的是咱们自己的。你们不算帐,拿着红契就跑,不行,人家就说咱们不讲理呀,是不是?”

这几个没经验的佃户一听,说:“对呀!咱们是去要自己的帐的嘛!怎么一下就给人封了嘴呢?都是王新田孩子家不顶事,他一跑把大家都带出来了,回去!走啦!”

“郭富贵呢?他回家去了吗?”

“没有。”于是他们发觉,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江世荣家里,谁也没有看见他出来。“走!”大家勇气更增加了,又一团人转了个方向跑回去。

当郭富贵看见王新田他们跑走的时候,心也慌了,连连喊道:“咱们的帐还没算啦,你们跑什么?”可是谁也没有听他,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破鞋女人却从里间闯出来了,她用一种嫌厌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便向她丈夫怪声怪气的问道:“简直是一帮土匪,把红契全拿走了么?”于是郭富贵便停止了脚步,也恶狠狠的望着她,问她道:“你骂谁,谁是土匪?”

那个女人蓬着一头长发,露出一副苍白的小脸,眉心上的一条肉,捻得红里带紫,上嘴唇很短,看得见一排不整齐的牙齿,因为有两颗包了金,所以就更使人注目。她仍旧不理郭富贵,好像避开一堆狗屎似的远远的走过去,并且撒泼的说:“你这个死人呀!你就都给人拿走了,你的地不是买来的么?难道是抢的!你就不会同人说说道理,共产,共产,你就给人共完了,公妻,公妻,看你明天再当王八去!”

“放你妈的狗屁!闭住你那臭嘴!”江世荣知道对她使眼色也是没用,便申叱着,并且也没好气的向着郭富贵:“你还要什么,你的那十亩地也献出去了,你还不回去?”

“咱们还没算清楚咧。”郭富贵记得说好了是来算帐的,可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觉得他的嘴这时很笨,讨厌极了那女人,打她几下么,一时又伸不出手,走开了吧,又不甘心示弱,他并不怕江世荣,只是感觉窘迫,忽然他又看见王新田他们回来了,他像一个得赦的囚徒一样高兴,他禁不住大叫:“王新田!”

王新田并没有理会,一直朝屋里走去,把红契往桌上一丢,嚷道:“谁要你献地!今天咱们只要自己的!”然后他向着郭富贵使了个眼色,好像很有把握似的。

郭富贵立刻也有了主意,他挺起胸脯说道:“姓江的,咱们以前的帐不算,只打从日本占了这里之后,你说你那块地一年该打多少?咱们就不管什么三七五减租,只就咱们对半分吧,一年你看咱可多出了一石五六,还有负担,九年了利上打利,你说该退咱多少?还有你欠咱的工钱,你常叫咱帮你家里做这做那的,再算算。”

后面跟着一阵嚷:“姓江的,咱不能给你白种六年地!”

这时村上有好多人,知道这里在算江世荣的租子帐,也跑来看热闹,看见江世荣还在屋子里支支吾吾,便在窗户外面助威:“他妈的!他当个甲长,乱派款项,乱派伕子,把咱村上人送到唐山,送到铁红山,到如今还有人没回家呢。咱们要他偿命!”

屋里面的看见外边人一多,胆也壮了,同来的那三个老佃户,本来不想说话的,这时是“和尚念经,那么也是那么”了,便也跟着嚷了起来。其中一个骂道:“姓江的,大前年三十晚上,你记得不记得,你带着甲丁到咱家里,把咱什么坛坛罐罐都拿走了,就因为欠你三斗租子,咱犯了个啥抄家的罪?大年初一,咱一家人连口米汤也没喝的,老老小小哭作一堆,你好狠心呀!”

屋外面总是比里面还叫得凶:“他妈的,揍死他,枪毙!”

那破鞋女人看见势头不好,怕挨打,便躲到屋里去。江世荣一肚子火,却再也不敢强了,他心想:“他妈的,该咱倒运!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是他不敢想——枪毙就枪毙吧!许多的影象刺激着他,陈武不就是榜样么。他心一横,跑到里面,又拿出一个红布包,当众一躬到地,哭丧着脸央求道:“好爷儿们,咱江世荣对不起各位乡亲,请大家宽大咱,咱欠各位的实在太多,没法还,只好把地折价,这是咱的红契,全在这里了,一百二十七亩。望各位高抬贵手,咱一定做个好公民。……”

大家看他低了头,把红契也全拿了出来,于是便打退堂鼓,原来就没有更进一步的计划的,大家做好做歹,才把红契拿了,还说:“好,咱们算着看吧,有多的还你,不够你再想办法吧。”

一声“走吧”,屋里屋外的人,便都哄的一下抽步走了,只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虽然还夹杂着一些骂,但那只充满着得意。江世荣走到院子里,用失神的眼色送着逝去的人影,望望灰暗的天空,他不觉的“唉”了一声。同时屋子里“哇”的一声嚎啕起来女人伤心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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