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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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了,房里越见得阴冷。哥哥站在床沿边,妹妹坐在床上,都在热心地吃糯米泡。解决他们的纷争还是母亲。妻到后来拿出两个小碗儿来,一个是轻铁制的,一个是木制的,装满了米泡。小妹妹此刻不想占有洋铁盒,要小碗儿了。哥哥占有的是轻铁的,妹妹占有的是木的,他们望着母亲把余剩在洋铁盒里的米泡锁进箱里去也不表示反对了。

今天吃过午饭再过了半个钟头,妻才把厨房里面的事理清楚。妻在火厨下时,他不能不在房里或厅前哄小孩们玩。若小孩子们再和妻纠缠,那经过一次扰乱的厨房就无人整理了。

妻把碗筷洗好,把厨房的凌乱物件收拾了后端了一脸盆的水进来。

“爸爸,抹脸。也替小孩子们抹抹脸,揩揩手。水开了,我要泡茶去。”

妻才把脸盆搁在靠门的一张红漆凳上,又提着茶壶向火厨里去了。

V真的起来替小孩子们抹了嘴脸,揩了手后自己也形式的揩了揩嘴。其实他的嘴唇上和脸上一样的没有油气。

不一刻,妻提着一壶热茶回房里来了。她斟了一杯热茶给V后就走近脸盆边去拧盆里的手帕。她把拧干了的手帕盖在脸上抹了一会后走近镜前,侧着身拼命地揩她的颈部。颈部揩红了,她才把手帕放下。她再凝神地向镜里望了一会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V听见妻的叹息,心里就像感着一种羞愧,忙低头向地下。

再过了一刻,妻把手帕拧干了,挂在窗框上的一根铁钉上。V又无意识地跟着妻的动作望了望那根生了锈的钉子。他想怪不得手帕上有许多黄斑点,原来是铁钉的锈痕。妻把脸盆水泼了后看见他们小兄妹们各抱着一个磁人儿——这两个磁人儿是V的一个堂侄由九江买来送给他们小兄妹的——在厅房里玩得高兴,她乘这个空儿在书桌前坐下,由抽斗里把一册国民日记取出来。

“爸爸,今天不再买什么了吧?”她翻出十一月八日的一页。V坐在桌旁喝茶,没有回答她,只点一点头。他无意识地望见那页日记栏上横印着的一句格言是:

天下岂有不尽人情之人而可与共图大事者哉。

V这时候在心里忽然起了一种迷信——像少年时代在乡间佛寺里跪在神坛前求签语的迷信,——他偷望下页栏上的格言,想藉它卜他目前的命运。下页栏外的格言是:

处艰难始识真友!(西细洛)

V看了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找碎了两块钱,真不得了。”妻苦笑着向V说。妻虽然是同他报告今天的支出,但她的语气是向他表示一种安慰。她听见丈夫叹息,忙笑着安慰他。

V自有心事,没有理他的夫人。他只望着妻在十一月八日的日记栏里写:

本日支出:炭钱一元。猪油一串二百文,鱼一尾二百十文,白菜六十文,共找一元,余钱一串五百三十文。

V一面看着妻记账,一面在想象妻提着菜篮在菜市上购买食品时的情形。妻嫌物价太高和一个年轻的商人争价,争了一会,她恨那个商人的态度轻薄,再走过一家店子,但价钱还是一样的贵。她想不买,但是今天的必需品,想再多走几家又耽搁了时候,怕丈夫和小孩子们在家里望得焦急。

妻常常买贵货,买不好的货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回来时自己不该再嫌骂她的。V在后悔日前对妻的虐待,他禁不住偷看妻的态度。她的精神像全集中在这本日记里面,态度异常正经地紧张着嘴唇在写。她把帐目写完了后又翻出日记后部的收支一览表来。她在月日栏内填了“十一月八日”五个字,在支出数额栏内填了一个“2”字,再在揭存数额栏内填了“87”两个数码。

“爸爸,不得了,只存八十七元了。”她说了后望望丈夫的颜色。她看他的样子今天不见得十分可怕,便继续着说:

“你那篇译稿到什么时候才译得完?”

“准定每天晚上有三四个钟头工作时,一星期内可以译完。不过还要费几天工夫去修改一下。”

V看妻的神气像对他还有质问,但不敢说出口。他知道妻在担心他的译稿卖不出去,但怕说出来,V不好过,跟着自己也不好过。

夫妻相对沉默了一刻,两个小孩子各抱着磁人儿进来了。大儿子S走到V的面前靠着他的双膝。

“爸——,抱S出去外头玩!”小孩子们在屋里关了大半天,怪不得他们想出去了。

“爸——,抱妹妹出去外头玩!”小的T儿也跟着哥哥走近V面前伸出一双小腕撒娇地说。

“妈妈带你们到外头玩去!让爸爸休息休息。”妻希望丈夫在夜里多做点笔墨工作,要让他歇午觉。V觉着妻的苦心,眼皮禁不住热起来。

“不——”S儿摆着他的小胴体撒娇地说。

“你决不要吵!让爸爸睡醒了后买好玩的东西给你!”妻的这一句早失了哄他们小兄妹的效力了。

小的T儿听见母亲说带他们到外面去,急急地走近她的母亲,双手攀着她的母亲的足。

“爸爸,今天下午不出去吧。”妻把T儿抱上,翻过头来问走向床前的V。

V向床上躺下去。他想妻这一问又像是刺笑他。因为他失业快满半年了,前两三星期,他为职业继续着在外面跑了几天。他也曾访了几个在军政界办事的朋友,想托他们替他介绍一个实业方面的工作。他想自己的专门是实业方面的学科,做实业方面的事才是因材施用。但这几位朋友都没有给V一个肯定的答复。V本来就没有口才,性质又异常的怯懦;他单刀直入地对那几个朋友把来意说了后,不得要领时,V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最初他找着了一位旧友,这位旧友一见面就要他武装起来参加革命。V想,革命两个字虽然听过,在前清小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也曾念过邹容著的一本小册子《革命军》;但到了三十余岁的现在“革命”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事业,自己还不十分明了。

V在外面为职业奔走了十几天还没有结果。他到后来知道他的几位朋友都是嫌他缺少革命性;换句话说,就是嫌他不革命。他每意识到这一点就暗暗地羞愧,自惭是个思想的落伍者。但V还是不输服,他想这几个朋友的革命不见得是真正的革命。

最难堪的是每天由外面回来,妻总是抱着小的,携着大的站在门首望他。V看见妻苍白的脸孔,心里就异常的难过。他知道妻是在像焦望他回来一样地盼望他找着职业——能使一家四口生活安定的职业。

嗣后V只笼在楼房里,不敢再出去访那些朋友了。头脑冷静之后,把对那几个军政界中的友人说过的话翻想一回,他自己还感着双颊发热。V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无耻。夫妻是同心一体的,对妻本不该有所隐瞒。V几次想把自己的无耻赤裸裸地告诉妻,但终说不出口。

妻像知道自己的钻营(?)绝望了,才这样的问。不,妻还在希望自己再出去活动,才这样的问呢。妻这一问决不含有刺笑的意思。妻决不是会看轻自己的女人。V到这时候不能不把谋职业的事已绝望了的经过告诉他的妻。他一边说一边感觉双颊发热。他说了一篇话后,再补充了一句:

“现在唯有专等新大学筹备好了后回去教书的一途了。”

“原来再换上一班人来做官就是了!”妻说了后叹了一口气,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往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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