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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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和妻带了小孩子走出照相馆时,快近中午了。妻抱着小女儿一声不响地尽向前走。V看见妻的懊恼的态度,颓丧的精神,心里十二分的难过。

“坐车子回去吧。你走累了吧。”

“坐什么车子!”

现在V苦笑了。他觉得今天的妻很奇特的改变了态度,但自己也无理由地觉得很对她不住。

“饿了吧。你常说没有吃过大菜,我们今天吃餐大菜去好不好?”V觉得唯有今天非对妻低声下气的不可。

“哪里有这些闲钱!”妻说了后,看他像怕话说得过少了,再继续着说,“我一点不饿。不知小孩子怎么样?”这时候她才翻过头来看V抱着的S儿。“S,你饿了吧。想吃什么东西?”

“S要包子!S要肉包子!”他们恰好在一家包子店前走过,S儿指着店台上摆着的包子说。

“要包子,要包子!”T儿也跟着哥哥学说话。

“吃糖的好吧。”V说了后,S儿立刻带哭音的反对说:

“S不要糖的!”他还挣动他的双脚。

“不要糖的!”T儿再跟着说。

“你要不要?”V走向包子店前,一面问妻想吃不想吃。

“不要!”她紧锁着眉头向V发恼。

“不要就算了,何必生气呢。”V笑着说。妻努着嘴翻过脸去不睬他了。

“汽马车!”S儿听见汽车的呜呜的音响,忙翻向马路上看。一辆汽车在V妻的身旁驶过去,她忙闪身躲。

“危险!”V还在说,汽车走过身了。妻的裙脚上溅了好些泥水。因为前一天下了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的洼地里还满贮着灰黄色的泥浆水。妻把头歪向左边往下看,看见裙后面散点着许多泥水,再抬起头来望V。V看她像气得说不出话来。

V再没有心绪拣包子了,随便地买了四个,分给了S儿和T儿。

“真可恶的汽车。不看着有没有人,瞎驶一顿。”V跟在后面安慰妻,但她一声不响。

“裙子不好洗吧。”V继续着问。

“横直是旧破了不值钱的,只有我才敢穿出来!”妻的怨恨之词真是溢于言表。V唯有苦笑。他俩间也没有话好说了,只有默默地走路。V望着T儿靠着母亲的肩膀左右手各抓着一个包子,向左手的咬了一口再咬右手的。

“S,你看妹妹的包子两个一齐咬来吃。”V看见T儿的无邪的姿势,心里十二分的欢爱,忙告诉大儿子S。

“妹妹傻家伙!S吃一个,留一个明天吃。是不是的,爸爸?”S歪下头来望父亲的脸。

“不错,S说的话一点不错。爸爸真喜欢听。”V觉得大的哥哥和小的妹妹一样地无邪得可爱,忙在他的小颊上连亲了几吻。

“爸爸没有剃须须,刺死人。”S儿也异常喜欢地笑着说,说了后再咬包子吃。

V想,自己实在对不住妻子,尤对不住小孩子们。妻身体不好,也没有工夫,差不多半年之间没有一次带小孩子们到外面玩。V自己也因神经衰弱,喜静不喜动,小孩子们如何的尽闹他,他是不带他们去的。今天像由笼里放出来的小鸟儿,他们的脸上,由出发直至回来,始终浮着微笑。

“T!你这讨人厌的!”妻忽然地在前面骂小女儿。

“什么事?什么事?”V忙跑近来。

“说我拿着喂你,死不听话,定要自己拿着吃。你看,妈妈的衣裳给你滴了满身油了!”

V忙看妻的胸部,素缎夹衣上面滴了好几块油迹。原来是T儿咬着了包子里面的肉球,怕烫舌头,全吞不下去,肉球散落了,把母亲最珍惜的一件好衣裳弄脏了。

“运气不好,什么鬼都碰得着!我说不出来的,偏要死拉人出来!”妻的后一句是骂V了。

“不要紧,用打油肥皂洗得干净的。就用挥发油洗洗也使得。”

回到家里来后,妻用棉花蘸着挥发油把夹衣上的油迹揩了会,不见得十分有效。着油的地方色泽像加深了些。妻的精神像完全给这件事支配着,她把挥发油涂上后,不一刻又捡来看,不一刻又捡来看,看油气发散了没有。她怕房里的光线不足,又拿到厅前的窗口细细地看。挥发油发散了,但油迹还没有去掉,转成灰黑色了。

“怎么样好呢?用挥发油洗还是洗不掉。”

V想,妻当然和自己一样的饿了,但她为那件夹衣,中饭也没有正经的吃了。

“我去买块打油肥皂回来试试看,那个德国人的摊子上卖的。用过的人都说很好呢。”

“那你就去买块回来吧。哪儿有卖?”

“F街口。”

V每次到租界上去,走过F街口时就看见一对穿着褴褛衣服的德国夫妇在街口摆着一个洋铁箱子在卖肥皂。他们看见走过去人的衣服若有油渍的污点,就把他拉过来替他洗。那个德国男人先用肥皂涂在油渍上,再用一根小牙刷蘸着清水慢慢地擦,到后来把那些肥皂的泡沫揩干净了后,油渍也就消失了。油渍洗干净了后,那个客人给二三个铜板给他,他摇着头拒绝。他只要求客人买一块肥皂,一角银洋一块。你不买也算了。V想这点倒和中国的小商人不同了。若是中国商人,定强迫客人买那块肥皂了。最好的中国小商人也定把客人给他的二三个铜元笑着领下来了。

不是那种肥皂的功效给了V一个深刻的印象,实在是那对德国贫贱夫妻的漂泊情调给了他一个深刻的印象。我实在感谢,也实在欢迎那两个以超越一切自命的日耳曼人飘流到我中国来分尝点痛苦。

V把肥皂买回来了。妻照V所说的方法洗,洗了后挂在窗口的衣架上,等它干了后再来检看德国肥皂的功效。

好容易等到那件夹衣晒干了,妻忙取下来看。不得了!打了肥皂的部分变成一块块的灰白色的大斑点了。

“你不怕害死人!那个肥皂哪里中用呢!”妻在带哭音的埋怨V。他看妻的瞳子,给一重清水罩住了。V忙安慰她并且答应她到了明年冬再缝好的——缝顶好的华丝葛的给她。V还对妻说过,到明年纵令没有钱吊皮袄子给她,也要缝件面子比较好的棉袄子给她。但妻的要求是面子不必十分好,她只想缝件棉的旗袍暖和些。她又说,到了严冬下雪天,稍为过得去的人家里的女人哪个不穿棉旗袍呢。V听着快要流下泪来了。

“决定缝吧。明年冬你就缝件棉旗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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