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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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想写的小说是以他的小孩子为Model。他开始写小说的本文了。

……痛骂了妻一顿之后,我气愤愤地走出大街路上来时已经满街灯火了。

V写了这一句,听见妻也在床里呼呼地睡着了,心里大不高兴。他的预想是妻把小孩子们哄睡了后会起来陪他工作的。现在妻居然先睡了,V这时候的感情就有点像在教室里正在热心地讲演的时候发见了几个学生在打瞌睡,伤害了他的尊严。

V把笔搁下。他暂把妻和一个朋友比较起来了。这位朋友姓凌,去年春由故乡出来W城找职业的。说起来谁都不会相信吧,穷到这步田地的V还是姓凌的债权者呢。

V原来不认识姓凌的。姓凌的初到V家里来还是一个学生介绍的。姓凌的一见V后就一见如故般的V先生长,V先生短的和V亲热起来。有时竟送一二顶高帽子过来要V戴。V明知姓凌的不是个诚挚的人了,但生性怯懦的他总不愿意开罪朋友,也不愿意使人脸上下不去。对贫者弱者同情是他的根本的性质。他觉得姓凌的对他的卑谄的态度完全是由纯朴的乡里流到生存竞争激烈的都会上来,生活困难使然的。V想到这一点,不单不敢看轻姓凌的,并且对他抱同情了。果然不错,差不多经过半年之久,姓凌的没有一天不到V家里来,也没有一天不在V家里吃饭,不吃两顿,也吃一餐。

姓凌的在W市混了半年余,在某军部里找到了一个第几等的秘书。但不喜欢他的几个同乡都说,不是秘书,是一个书记罢了,阶级是中尉。姓凌的接到委任状后就来向V借债,要V通融五十元给他。这么大的一个数目把V骇了一跳,一时答不出话来。但姓凌的还极力主张非五十元不成的理由。他说,军服一套要多少钱,皮带一副要多少钱,皮鞋一双要多少钱,还要军帽,皮绑腿,长筒袜子。最后还要十元的旅费,因为某军部扎在离W城百多里的一个县城里。

“要这样多钱就有点难办!”V到后来不得不说了这一句。

“V先生还愁没有钱吗!学校里有薪水,做小说又有稿费。”姓凌的勉强地装出笑容来。但V看破了藏在笑容里面对V抱着反感的表情。V心里感着一种害怕。

学校的薪水一月发,一月不发,仅仅把住在百物腾贵的W城的一家生活维持过去。至于写小说完全是失业期中的一种救急的办法。V想把这些苦情说出来。但后来V觉得姓凌的先有了一个主观——钱非借到手不可的主观,——就尽说苦情,他也决不为所动的。

“我实在没有这许多钱。你还有什么地方可通融的没有呢?”V决定借二十元给他。

“没有地方可商量了。有几个朋友都和我一样的穷。你若不资助我,我这个差事就干不成功了。以后更难找事做了。”姓凌的话虽有一篇道理,但由V听来,完全是一种恫吓。V想,他的差事干不成功,不是又继续在自己家里吃饭么?吃到何时止呢?V到后来觉得还是多借点钱给他,打发他开步走的好。

到后来姓凌的拿了三十元走了。临走时对V说,等他经济状况从容的时候就会寄回来。但V并不敢希望,他只望姓凌的不要因所提出的五十元额被自己低折至三十元而对自己抱反感。但当V送姓凌的走到门首时,姓凌的脸上还满布着不满意的表情。

“像这样的熬夜,像这样的向睡魔及寒冷奋斗,不单是为妻子作牛马了。这种苦况姓凌的何尝知道!他当自己是个资本家呢。他不提出打倒自己的口号就算万幸了。他哪里知道自己是分割一部分的血肉给他!”V想到这点,知道这个责任还是该自己负担,因为自己不该对朋友取敷衍主义。

“妻和这个朋友有什么区别呢?不过她为自己生了两个小孩子罢了。她还不是和朋友一样的不知道自己创作时所受的痛苦——精神和物质双方的痛苦。”

房里的气温愈低下了,膝部以下完全像冰般的。他思索了一会,虽把睡魔驱除了,但对寒冷却再挨不下去了。但他还忍耐着提起笔来加写了几行字:

……冬至近了,几阵寒风继续着吹进这条靠江面的街道上来。我因匆匆地走出来,没有把马褂加上,站在街路上微微起了一阵寒抖。

V勉强地写完了一段,再把笔搁下来。他把写成的文章重念一次。默念了后,觉得文章太丑了,声调也不好。V想,创作小说还是像作日记一样地老老实实写下去的好。再不要装腔作调地去做文章了。

“什么!臭而且丑的文章!”他把那张原稿纸沙地一声撕成两片了,再折过来撕成四片,随手塞进床侧的纸屑笼里去了。

他听见妻在床里翻身打呵欠。他想妻睡了一觉醒来了。

“妈妈!”V呼他的妻。

“什么事?”妻的倦睡的音调。

“还有木炭没有?起来生点火来好不好?太冷了!”

“早没有了!炭篓里只剩了些炭末。昨天小孩子的衣裳都没有烘呢。夜深了,早点睡吧。”

“……”听见没有木炭了,V不好说什么。但他不想就睡。因为有点创作兴趣了,他想重新写。

……受罪过的还是他俩小兄妹。

今年盛夏中由W城逃难出来,在H市的同乡会馆楼上分租了两间小房子。楼房朝西,由上午十时起至夜里十二时,一时间气温不能低降至九十五度以下,老的还不要紧,可怜的是两个小孩子。他们终受了暑热,体温陡然地增高了,增高至超过气温四五度。最初当他们是受了寒,强他们服了不少的安地匹林,都中了毒,等到病好了点后,苍瘦得不像个人了。但没有死,总算万幸。

……因为小孩子们的事,我和妻吵了好几次嘴。……妻的确太不谅人了。自己的心和妻的心一天一天地疏隔起来了。到了近来,妻愈不像结婚当时的妻了,到了大儿满了三岁,次的女儿也满了一岁半的现在,妻愈不像结婚当时的妻了。

“杨奶奶……”妻像在梦中发呓语。

“你说杨奶奶什么事?”V的文章又续不下去了,想和他的妻谈谈。

“我说——”妻在打呵欠,没有把话说下去。

V听见屋后街路上叫卖“油炸豆腐”的凄凉的音调。

“我说,盐水是口渴的人喝的。不渴的人偏有淡水喝。狗也专在肥田里放粪!我们只好十斤十斤的买价钱贵的板炭。”妻说了后叹了口气。

“打倒资本家!”他想起街壁上贴的标语来了。

杨奶奶是楼下的房主人,她的丈夫是家杂货行的店主。妻说,她家昨天买了十多担的便宜炭。V顶恨妻把自己的家事和附近有钱商人的家事比较着说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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