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话
首页 > 剪灯余话 > 第四卷 泰山御史传

第四卷 泰山御史传

宋珪,表字孟瓒,是山东益都人。他们家祖上世代是农民,到他父亲时才读书成为乡野中的儒生。宋珪生得英俊魁伟,长大后端庄严谨,勤于学习,每天记诵数千字。他家里很穷,只能自食其力,隐居在乡野中,以教授童蒙为生,非礼不义的事情从来不做,人人对他既敬重又害怕。行省的长官以孝悌、力田的名义向皇帝荐举,皇帝没有批复。集贤大学士阿鲁浑撒里上奏章说他坚守节操,恬淡谦逊,不竞名利,不求仕进,应该用他来警戒那些追求名利的人,可皇帝又没有批复。但宋珪对此都很淡漠。他的性格严厉刚毅,不能容忍别人的过失,每次都是当面批评指责,以至于面红耳赤,怒发冲冠,也不肯稍稍原谅,而人们也佩服他能规劝开导人,没有人与他成为怨家。

元至正二十年秋季八月半,宋珪在家闲居,忽然见黑云四集,缭绕他的屋子,帅旗符节簇拥一个神人,像人间大官的模样,把宋珪叫出来说:“东岳大帝听说你经学博洽,德行美善,但是不合于世,特地召你去做泰山御史台的御史。”

宋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趴在地上从命。神人即刻宣读诏书说:

东岳天齐大王府:听说准备束帛是为了征求贤人,朕经常感到要想获得贤士不容易。端正朝廷的纲纪,担任执法的官吏,你的德才和职位相称,定能胜任所担任的职务。但这帝王的耳目之官,实际上关系着君主是否聪明,所以四处征求在野贤人,把他提升到高位。儒士宋珪,公正无私,刚烈果断。此前你正专心一志探求《诗经》、《尚书》的幽深奥妙,正内含美质演述《易经》卦象的贞吉。你安于贫困而乐于箪食瓢饮的俭朴生活,体味道的哲理而甘于韦带皮衣的寒素服饰。显赫荣耀常在你的身后,故授予你美官,让你拜授御史实缺。从此,你举发督察将常常侍候在帝王身旁,你的正直之言也将散闻于弹劾官员的奏章。期望你能超出挽住马缰有澄清天下之志的范滂之上,又岂肯屈居于乘骢马守正不阿的桓典之下。你要严正执法令奉承献媚的人心寒,飞驰奏章令奸邪之臣丧胆。你不要辜负了这个清高显贵的职位,要多考虑报答这种特殊的恩遇。啊!杀戮下天庭,福运从未受益于人世;绣衣御史站立在帝王左右,名声重比泰山。希望你这位老成博学的儒生,能够服从我新的任命,拜官为御史台御史。

宋珪听完诏书,拜了两拜说:“帝命紧急,哪里敢违背?只求稍稍缓一缓。”神人点头同意,就先带着随从回去。宋珪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安排处理家里的事情,然后洗澡更换衣服,到了半夜,就死了。

过了几年,宋珪的朋友秦轸在福建尉的任上被罢免,回山东泰安州,不想在旅店里遇到了宋珪。两人说起往事,买酒畅饮。秦轸知道宋珪是鬼,而且详细了解他死时的情况,于是就问他:“地下的官府,与人世间相同吗?”宋珪说:

“我与您阴阳不同路,您又何必知道呢?但念您是我的老朋友,又是儒生,说说也没有关系。大抵阴间的政法注重谨严,用人上一丝不苟。只此泰山一府,所统领的七十二司、三十六狱,台、省、部、院、监、局、署、曹与那个庙、社、坛、[土单]、鬼、神,大的官如六卿之首太宰,则任用忠臣、有节气有壮志的人及孝子、贤孙担任,小一点的官则任用有道德的人、守法循理的官吏担任,到最小的官,即使是社公、土地,也一定选择忠厚积有阴德的百姓担任。阴间尤其看重文学侍从之职,以前修文馆缺少官员,到处搜寻,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有人推荐了几个人,这些人虽然很有文采,但是在世的时候,不遵守士大夫的操行,有的欺世盗名,有的违背自己良心干坏事,趋炎附势,都有缺点可以指摘。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在他们当中选了一个善于文辞的人,做了司言上卿。但近来又被墓灵冢伯探告他生前撰写死者铭志时的严重失实,大肆接受润笔的财物,多作超过实情的赞誉,以假知真,把愚人说成贤人,使善恶混淆,这是阴间的长官最最痛恨的,往往要按照妄语慌言的法律判罪,交付拨舌地狱执行,这是读书人要深深警惕的,即使你有其它的优点,也不要想赎罪了。东岳大帝因为他是君主左右的亲近之臣,就对他加以饶恕。而他又纵酒贪杯,起草的表文屡次失误,真是恶贯满盈,天地之神共愤。我举发并且弹劾了他,东岳大帝异常愤怒,于是就把他打入地狱,随即又奏明上苍,现在已经明正典刑。你可把我弹劾的文章抄下来,拿回去给乡亲们看看,让他们也知道这阴间的法度更是谨严,凡写文章,务必注重诚实,不可以认为生前作的事,阴间地府不知道。《度人经》说:‘护法众天神记人的功与过,毫分不差。’这决不是空话。”说着,就拿出弹劾的文章,让秦轸抄录。现将这篇文章记载在下面:

泰山御史台御史臣子宋珪,为了举发查验罪行一事:臣下听说建立职位设置官职,本来是阴间和阳间共同的典制;持笔作文,实在是臣子应当做的事情。倘若旷废职务,必怀奸邪,则必定要辨正名分然后加以定罪。罪行没有什么再比轻慢君王大的了,法律也没有什么再比欺瞒君主重的了。罪恶既然难以容忍,讨伐怎么能够拖诞?私下查得修文馆司言上卿某人,本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俗人、一个昏庸迂腐的读书人。生前玷污了士大夫的清名,巧于受人钱财而作称誉不实的墓志文。死后妄传清高的名望,仍善于沽名钓誉。他狂妄地自恃短浅的才识,愚蠢地尝试铅制小刀的锋利。从小鬼中提拔,被擢升作了近臣,而后受到冢伯的责备,应该投入地狱,承蒙东岳大帝原谅,特别恩赐保全,本应竭力效忠,感恩图报。但是此官虎皮羊质,狼子野心,不考虑如何写作文辞,尽其本职,只想喝酒吃肉,苟且过日子。他为人傲慢而且认为本来应该这样,轻狂而不自检束。他平时行踪诡秘,贿赂却公开进行。拔下头发也不足以数清他的罪状,将他粉身碎骨也敌不过对他的处罚。他一向旁若无人,只晓得考虑自己。有所恃而终不反省,屡屡作恶而不知悔改。在东岳大帝生日那天,神鬼都前来祝贺,三界神灵全都聚集,五岳的使节都已来到,钟鼓高悬,圣帝升殿,按常规要献礼物、进呈表文祝颂,此人却因为连日酗酒,临场失误,使群臣仓皇之间惊慌失色,只好聚集众人凑合搜罗匆促成文。傲慢不恭,制裁的刑法条文都在;劝惩示戒,按照王法必定要加以诛责。又查得司言亚卿某人,此公把他看作为心腹之人,他也奏事此公像父兄一样,提拔都出于他的门下,举止行动局限在他的控制之下。

每每忘记规劝谏诤,屡屡馅媚阿谀奉承,处世为人未免依附丑恶,要以示戒惩则应该用连坐法治罪。

上述各犯应该捉拿送往[王圭]都鬼城,公开惩处他们的罪恶,铲除这班奸恶之人,以端正法纪。因为他们是朝廷的官吏,所以要敬候您的裁决处置。

抄完以后,秦轸对他说:“在下滥竽充列士族之数,没有才能却享有皇上给的俸禄。这回罢官回乡,竟不知前程怎么样,今天幸好遇到你,希望能明确指示。”宋珪说:“老天讨厌异族已经很久了,将会有真人天子在淮河、泗河一带崛起,你是不能看到了。但你的子孙,应当能享太平之福。”

秦轸说:“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时事早晚会有大变吧?一定会有战争的祸害,我恐怕会死在兵乱中吧?”宋珪说:“这事还远着呢,不要忧虑。”秦轸坚持问他,宋珪提笔写了八句话给他:“逢衢禄进,遇安禄槁。火马行迟,金鸡叫早。门心掘井,花头去草。左阴右阳,后释前老。”秦轸也不晓得这里面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就收好放在袋里。宋珪又对秦轸说:“老朋友多多保重!努力做善事!”然后做作揖告别离去,忽然之间不见踪影了。

后来秦轸因为别人的推荐而东山再起,做了衢州录事,“逢衢禄进”的说法应验了。没多久,朝廷委派他代理西安县的政务,在任上患了风痹症,几个月都好不了,朝廷让他停止职事去医治,“遇安禄停”的预言又应验了。秦轸很担心自己的病,没多久,竟然死了。后来好多管事情的人推断他死的这一年,是丙午年的冬天。丙属火,马肖午。死的那天,是辛酉日的清晨。辛属金,酉肖鸡。“行迟”说的是腊月将尽,“叫早”说的是早晨的开始,全部都与预言相合,只是后面四句的意思没有谁能够知晓。谁知秦轸担任录事的时候,娶的一个妻子是开化人,时当乱离之际也无法送灵柩北上回归故里,于是就把秦轸的灵柩葬在开化。从字形来看,“门中置井”成“开”,“花头去草”成“化”。埋葬的地方左边是岳母的坟为阴,右边是大舅子的墓为阳。山前有道观的废墟,不就是说“前老”么?山后有佛堂的破屋,这不是“后释”的征兆么?秦轸被埋葬后,妻子儿女就留下居住在墓的附近,于是就成了开化人,明朝平定群雄割据以后,百姓都安乐和洽。秦轸有个孙子,官一直做到工部尚书。宋珪的话,虽然像是迂阔怪诞,但是没有一句不应验的。可见人的困厄显达、出仕隐退、长寿夭折,兴盛衰亡,乃至于生死葬埋,都有定数,没有人能够改变。有的人想用智力来战胜定数,大多是自不量力啊!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