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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芙蓉屏记

元至正十一年,江苏仪征有一个叫崔英的,家里极其富裕。不久,凭借父亲的庇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带着妻子王氏前去上任。途经苏州,停船稍事休息,买了纸钱、祭祀用的牛羊和甜酒,到神庙祭拜。祭祀完毕,就与妻子在船舱里酌饮。船家看到他们的酒杯都是金银制作,立即起了坏心。当天夜里,船家把崔英沉入江中,把家僮、婢女全部都杀了,对王氏说:“你知道不杀你的原因吗?我第二个儿子还没有娶妻成家,现在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一两个月才能回来,然后和你成亲,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所以,你尽管放心,不要害怕。”说完,把崔英的财物尽行席卷而去,并且以媳妇称呼王氏。王氏假意应承他,勉力替船家料事家务,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船家暗中高兴找到一个好媳妇,逐渐熟悉,不再防备她。

如此一月有余,正好碰到了中秋佳节,船家大摆酒席,喝得酩酊大醉。王氏等众人睡熟了,轻身跳上了岸,一口气走了二三里路。忽然间迷了路,四面都是水乡泽国,只有芦苇、茭白、蒲柳,一望无际。她出身良家,小脚纤细,实在受不了跋涉的痛苦,又担心船家追寻,于是尽力奔走。

过了好久,东方渐渐发白,远望树林中有一所房屋,王氏急忙前去投奔。到了那里,门还没有开,隐隐约约听见有钟磬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僮来开门,原来是一座尼姑庵。王氏迳直走进去,庵主问她为什么来这里,王氏也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就骗她说:“我是真州人,公公到江浙做官,带着全家一起上任,到达任所后丈夫便亡故了。我守寡守了好几年,公公又把我改嫁给永嘉县崔县尉做第二个妻子,他家大娘子很凶悍,难以侍候,常常万般鞭打辱骂。近日丈夫离任回家,停船在此,因为中秋要赏月,就叫我取出金杯饮酒,不料我偶然失手,杯子落到了江里,大娘子大怒,一定会打死我,于是我逃生到了这里。”

庵主闻言说道:“娘子既不敢回船上去,家乡又远,如要另求配偶,仓卒之间也没有好媒人,孤苦伶仃一个人,打算到哪里安身呢?”王氏听后,只是哭泣而已。老尼姑又说:

“老身有一句话相劝,不晓得您的意思怎么样?”王氏说:

“假如老师父有什么好去处,即使死也没有遗憾!”老尼说:

“这间庵寺偏僻,远在荒凉的水边,很少有人到此,整日与茭白、芜青做邻居,与鸥鸟、白鹭做朋友,幸得一二同位,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人,几个侍者,也都淳朴谨慎。娘子虽然年轻貌美,无奈时机不顺,命运不好,何不舍离爱欲,觉悟此身如幻,披上法衣,削去青丝,就在这里出家?禅榻佛灯,晨飧暮粥,聊且随缘度过岁月,难道不比做人家小老婆、受今世苦恼、结来生冤家强吗?”王氏听了这番话,拜谢道:“这正是我的志向。”于是就在佛前落发做了尼姑,起了个法名叫做慧圆。

王氏读书识字,书画文章都很在行,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已通晓了佛典,大受庵主的敬重礼待,凡是庵内大小事务,没有王氏的过问,没有一件敢自作主张的。王氏人又宽厚善良,庵中人人都喜欢她。她每天在观音像前礼拜百来回,暗诉心事,即使隆冬盛夏也不间断。参拜后,就身居静室,外人很少见到她面。

如此一年有余。一天,忽然有施主到寺院游览,院主留他吃了斋饭后回去。第二天,拿了一幅芙蓉画来施舍,老尼就张挂在白屏风上。王氏经过看到了,认出乃是崔英的手笔,于是就问庵主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庵主说:“方才一位施主施的。”王氏又问:“这位施主姓什么名什么?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庵主回答说:“是本县的顾阿秀,兄弟二人以撑船为业,近年来家里很富裕,有人说他们在江湖里行劫掠夺,也不知是否这样?”王氏再问:“他们常到这里来么?”庵主回答说:“很少到这里来。”王氏默默记住顾阿秀的姓名,然后提笔在屏上题了一首词: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这首词的词牌叫《临江仙》,但是尼姑们都不晓得词意说的是什么。

一天,在苏城里有一个叫郭庆春的,有一些事到庵寺来,看到了芙蓉画和题词,欣赏它的精致,就买回去作为清雅的玩物。正巧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叫纳麟,退居姑苏城,最喜欢书画,大肆募集,郭庆春就把画屏献给了他,高公把它挂在内书房,还没有功夫问这幅画的来历。这时外面有人拿了四幅草书,插个标记要卖。高公拿过来一看,字的风格像怀素,清劲脱俗。于是就问:“是谁写的?”那人回答:“是在下自己学写的。”高公看他的相貌,不像庸俗的人,就询问他的姓名籍贯。那人皱着眉头回答:“我姓崔,名英,表字俊臣。世代居住在仪征,凭借父亲的庇荫补永嘉县尉,带着妻子一同上任,自己不小心,被船家暗算,把我沉入江中,家财妻子,也无法顾及了。幸好我小时候学会游泳,潜在水中,估计船家走远了,才爬上岸来投奔百姓家。

我浑身湿漉漉的,没有一文钱在身边。多亏这家主人善良,把干净衣服拿出来让我换了,还用酒食招待我,又送给我盘缠钱,打发我说:‘既然遭到强盗打劫,理应告官,我不敢多留你,恐怕受到连累。’我随即问路进城,到平江府举报,到现在已经等候了一年,杳无音讯,只好卖字度日,不敢说擅长书法,没有想到拙劣的书法,会上达尊长阅览。”

高公听了他的话,深为怜悯,就说:“足下既然如此,现在愁也没用,不如暂且留在我的西塾,教几个小孙子写字读书,不知道意下如何?”崔英感到非常幸运。高公随即带他进入内书房,安排酒席与他欢饮。崔英忽然看到屏上的芙蓉,不觉泫然下泪。高公感到奇怪,就问他缘故。他说:

“这是船中丢失的物品之一,是我的手笔。怎么会流落到这里?”他又诵读了画上的题词,接着说:“这是我妻子所作。”

高公问:“你凭什么来辨别?”崔英说:“我熟悉她的笔迹。

况且词的意思很明显,真是拙荆所作无疑。”高公说:“如果这样的话,应当为足下担负起捕盗的责任。你姑且保密。”

然后就在公馆里安排崔英住下。

第二天,高公秘密地把郭庆春召来问话,郭庆春说:

“这幅画是从城外尼姑庵里买来的。”高公即刻派人到庵寺宛转地盘问老尼:“这幅事是从谁手里得到的?是谁在上面题咏的?”几天后来报告说:“画是本县顾阿秀施合,词是本寺尼姑慧圆题写。”高公又派人去游说庵主:“夫人喜欢念诵佛经,但是没人做伴。听说贵庵小师父慧圆明心见性,愿意礼请为师父,希望不要推却。”庵主不同意,但慧圆听了后。

很希望出去,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报仇,所以老尼也不便阻拦她。高公命令将轿子直接抬进内室,让夫人陪她同寝。抽闲暇的功夫,夫人详细问她的家世。王氏泪如雨下,把实话告诉了夫人,并且把题咏芙蓉词的事也一并告诉了夫人,她还说:“强盗不在远处,就在本县,只求夫人转告高公,倘若能捕得罪犯,洗刷先前的耻辱,以此来祭奠九泉之下的丈夫,那么高公、夫人的恩德就如同天地了!”王氏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这里。夫人把这番话告诉了高公,并说:

“王氏读书识字,心性贞节贤淑,决不是小家女子。”高公知道慧圆是崔英的妻子已经没有疑问,就嘱咐夫人要好生看待她,但是全然不同崔英说起慧圆的事。

高公又派人查得顾氏兄弟的住址所在及平日的出没行径,但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让夫人暗劝王氏留起头发返俗。又过了半年,朝廷差遣进士薛溥化做监察御史,巡视平江府。薛溥化乃是高公过去的手下属官,高公知道他精敏有手段,就把此事细细说给薛溥化听。薛溥化乘其不备,逮捕了顾氏兄弟,发现永嘉县尉的授官文书和崔英家里的财物都在,只是不见王氏的下落。严刑拷讯顾阿秀之后,顾才说:

“当初确实是想留下王氏做二儿子的配偶,因为她应承了,所以也不再防备,不想当年八月中秋被她逃走,不知道她到哪去了。”薛溥化随即将盗贼处以极刑,而把赃物发还给了崔英。

崔英准备告别高公前去上任。高公说:“待我替足下做媒,娶妻以后再去上任,也不算迟呵!”崔英感谢道:“我与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已多时了。今天不幸流落他方,死活还不知道。而且我单身到任所,待以时日,万一天地可怜我,如果她尚在人世,还可指望我们伉俪重新会合。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我崔英到死也不会忘记。至于另行娶妻的话,我是不想听到了。”高公悲伤地说:“足下如此高尚的德行,老天必定会保佑你。我哪里再敢强行逼迫你娶妻呢?只是容老夫为你设宴饯别,然后你再起程。”

次日设宴饯行,平江府各位官员和郡中的名人都到了。

高公举杯对大家说:“老夫今天为崔县尉了却今生缘。”众宾客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高公让人叫慧圆出来,那就是崔英原来的妻子。夫妇相抱大哭,没有想到又能在这里相见。高公详细说明了来龙去脉,并且拿出芙蓉屏给众人看,大家这才知道高公所说“了今生缘”,乃是崔英妻子写的《临江仙》中的句子,而慧圆则是王氏在庵寺中的法号。满座的人都为他们夫妇唏嘘不停,众口称叹高公大恩大德的不可企及。高公又送给崔英一个僮仆一个婢女,又送给他不少盘缠,然后让他们上路。

崔英永嘉任满回来,重过姑苏,而高公已经亡故了。夫妇二人号陶大哭,如同死了亲父母一样,随后就在高公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报答大恩后才离去。王氏从此以后发誓要长吃斋食,念观音不停。仪征的才子陆仲杨,作了一首《画芙蓉屏歌》专门记载这件事,现在抄录下来以告诫世人: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成漂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

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岂期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

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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