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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五

说实在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在同哥哥的谈话中,提到公爵向阿格拉娅·叶潘钦娜求婚的事时,稍许夸大了这消息的准确性。很可能,她有先见之明,预先猜到了在最近的将来可能发生的事;也许,因为她的幻想已经灰飞烟灭(说实在的,她自己也不相信这幻想能够实现),她既然是人,就无法抗拒用夸大不幸这一办法,把更多的怨毒注进哥哥的心,并引以为乐,虽然她真心爱自己的哥哥,并且同情他。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无法从自己的女友——叶潘钦姊妹那儿打听到十拿九稳的消息;她听到和看到的只是一些暗示、欲言又止的话、闪烁其词的表示和谜一般的现象。也许是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想故意透露一点消息,用话套话,引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上钩;最后,很可能是她们也无法抗拒女人惯有的乐趣,稍些作弄一下这位女友,哪怕这女友她们从小就认识,也在所不计,因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们不可能丝毫看不出她那小心眼儿里到底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从另一方面看,公爵告诉列别杰夫,他无可奉告,因为任何特别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这话固然很对,但也可能弄错了。确实,所有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一种十分奇怪的现象:表面看去,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与此同时,又似乎发生了许许多多事。而后者正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用她那屡试不爽的女性本能猜到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叶潘钦家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不约而同地出现同一想法呢?——似乎阿格拉娅发生某种大的变化,她的终身大事正在决定之中,——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就很难原原本本说得一清二楚了。但是这一想法刚一露头,大家一下子,立刻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早看出来了,这一切她们早就一清二楚地预见到了;而且早在朗诵《可怜的骑士》那工夫,甚至更早,一切就都一清二楚了,不过当时大家都不愿意相信这种荒唐事罢了。反正两位姐姐都这么说;至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当然,她更比大家都早地预见到和看到了这一切,而且早就为此而“操碎了心”,但是早也罢,晚也罢,反正她现在一想到公爵,就非常不是滋味,其原因就因为拿不准。现在她面临一个必须立即解决的问题;但是这问题不仅无法解决,甚至到底是什么问题,不管可怜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怎么绞尽脑汁,也没法弄清。这事也难:“公爵到底好不好?这一切到底好呢,还是不好?如果不好(这是没有疑问的),究竟不好在哪里?如果也许很好(这也是可能的),又好在哪里呢?”至于身为一家之主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用说,最先是惊讶,但是后来他又承认,要知道,“真的,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一直都觉得很可能发生这一类事,偶尔会突如其来地似乎觉得有这样的可能!”他在他夫人的严厉目光下立刻闭上了嘴,可是他的不再吱声是在早晨,到了晚上,当他和夫人单独在一起,不能不再次说话时,他忽然似乎特别来劲地说出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嘛?……”(他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当然,如果这都是真的,倒叫人纳闷,他也不争辩,但是……”(他又吞吞吐吐地不说下去了。)“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直接面对现实,那么公爵,说真的,还是个非常好的青年,而且……而且,而且——嗯,说到底,门第,我们家的门第,这一切都应该考虑到,可以说吧,也是重振我们家门第的一种办法,我们家道中落,起码在上流社会眼里,也就是说,从这个观点看,也就是说,因为……当然是上流社会;上流社会就是上流社会;但是话又说回来,公爵也并非没有财产,虽然不过区区之数。他有……而且……而且……而且……”(他欲言又止地长久沉默,完全卡壳了。)夫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听后,怒不可遏。

据她看,所发生的一切是“不可饶恕的,甚至是有罪的无稽之谈,是一种异想天开、愚蠢而又荒唐的景象!”首先是,“这个破公爵是个有病的白痴,其次,他是个傻瓜,既不知道上流社会,上流社会也没有他的地位:你能把他带出去给谁看,又能凑凑合合地把他安排在哪儿?一个叫人受不了的民主派,连个芝麻绿豆官的官衔都没有,而且……而且……别洛孔斯卡娅见了这活宝又会说什么呢?难道我们替阿格拉娅设想和物色的丈夫就是这么个角色吗?”最后一个论据,不用说,是最主要的。她做母亲的心,一念及此,就哆嗦,充满了血和泪,虽然与此同时,这颗心里也有某种想法在蠢动,而且蓦地对她说道:“凭什么说公爵不是您想要的那种人呢?”唉,正是自己心里这些自相矛盾的想法,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感到最为难。

阿格拉娅的两个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公爵做她们的妹夫;甚至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句话,她们很可能会突然倒向他一边。但是她俩决定暂时保持沉默。这人家有个一以贯之的特点:在全家有争议的某个问题上,有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反对和抗争,越是执拗和越是激烈,大家就越有可能把这看作是她心里其实已经同意这一观点的迹象。但是话又说回来,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却不能完全缄口不言。因为很久以来她妈有事总跟她商量,现在更是不断把她叫来,要她说说自己的意见,主要是帮她回忆,比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这事谁也没有发现?为什么当时大家不说?当时大家说这个糟糕的‘可怜的骑士’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个人就应当替大家操心,什么事都应当看在眼里,什么事都应当未卜先知,而其他人却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呢?”等等,等等。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起初说话很谨慎,只说,她认为爸爸的想法还是颇有道理的:选择梅什金公爵做叶潘钦家一位小姐的丈夫,在上流社会看来,可能还是蛮过得去的。她渐渐激动起来,甚至加了一句,说什么公爵根本就不是“傻瓜”,非但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傻瓜”,至于说社会地位,——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在我们俄国,经过几年之后,他的社会地位究竟应当怎样确定,像过去那样锐意仕进,图个夫贵妻荣呢,还是在什么别的方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对所有这些话,她妈立刻斩钉截铁地指出,亚历山德拉是个“自由思想派,这一切都是她们那该死的妇女问题造成的。”然后,过了半小时,她就进城去了,并从城里跑到石岛去找别洛孔斯卡娅。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时她恰好出现在彼得堡,不过很快就要离京他去。别洛孔斯卡娅是阿格拉娅的教母。

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听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十分激动而又绝望的自白之后,丝毫没有被这个没了主意的一家之母的眼泪所动,甚至还嘲笑地看了看她。这是个一意孤行、独断专行的人;即便是朋友,甚至是多年世交,她也不肯以平等待人,而她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看法,就跟三十五年前一样,始终把她看作是自己的protégé,怎么也看不惯她那有棱有角的独立性格。她在言谈间指出:“看来,由于那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大伙儿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苍蝇说成了大象”;又说:“虽然注意地听了她所说的一切,但是始终看不出他们家当真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又说:“最好是少安毋躁,且等真的出了什么事再说”;又说:“看来,公爵是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虽然有病,脾气也怪,社会地位也太低了些。最糟糕的是,他还公然养了个相好。”利扎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心里明白,因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是别洛孔斯卡娅介绍的,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情场失意,所以她心里有气。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回到帕夫洛夫斯克后,比动身时火气更大了,立刻,大家都挨了顿剋,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疯”了,哪家也没有像他们家这么办事的;“忙什么?出什么事啦?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当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等等嘛,等出了事再说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疑神疑鬼,看到的东西还少吗,别看见苍蝇就说成大象嘛!”等等,等等。

经她这么一说,可见必须少安毋躁,看问题要冷静,等等再说。然而可叹的是,这种少安毋躁还没保持十分钟。在妈妈不在家,到石岛去的那工夫(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是在公爵头天夜里十二点多,而不是九点多来访的第二天动身去彼得堡的),家里偏偏出了一桩事,这消息是对大家必须保持冷静的第一个打击。妈妈迫不及待地进行了盘问,于是姐妹俩便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第一,“她不在家的时候,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公爵倒是来过,可是阿格拉娅很久都没有出来见他,约莫有半小时吧,后来出来了,一出来就马上要公爵跟她下棋;可是公爵连棋子怎么走都不会,因此阿格拉娅立刻赢了他;阿格拉娅很开心,因为公爵连下棋都不会,就拼命羞他,取笑他,因此看着公爵那模样都觉得可怜。后来她提议玩牌,打“傻瓜”。但是这一回的情形却完全翻了个过儿;公爵打“傻瓜”厉害极了,简直……简直是个行家里手,玩得棒极了;于是阿格拉娅就耍滑头,暗地里换牌,还在他眼皮底下偷打过的牌,可是到头来还是他赢,每次都让阿格拉娅当傻瓜;这样一连五次。阿格拉娅又气又急,大发脾气,甚至到了完全忘乎所以的地步;她对公爵说了许多带刺而放肆的话,到后来,他想笑都笑不出来了;最后,她对他说:“如果他还在这里坐下去,她就永远不进这屋的门,此外,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他还上她们家来,简直没羞没臊,而且还在夜里,十二点多的时候,”他听到了这句话后,脸刷地白了。接着,阿格拉娅就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出去。尽管她俩百般安慰公爵,他走的时候还是像给人送葬后回家似的。蓦地,公爵走后才一刻钟,阿格拉娅就从楼上跑下来,走到凉台上,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她下楼时那么匆忙,甚至连眼睛都没擦干净;她跑下楼来,是因为科利亚来了,带来了一只刺猬。于是她们大家就开始看刺猬,对她们的问题科利亚解释说,刺猬不是他的,他现在是跟一个中学同学科斯佳·列别杰夫一道来的,他留在外边,不好意思进来,因为他拿着斧子;他又说,这刺猬和斧子是他们俩向一个过路的农民买来的。那农民索价五十戈比,把刺猬卖给了他们,至于斧子,是他们自己硬要他卖的,因为正好有用,而且这斧子又非常好。这时阿格拉娅突然开始拼命缠住科利亚,硬要他立刻把刺猬卖给她,她急得要命,甚至管科利亚叫“亲爱的”。科利亚很久都没同意,但是经不住她纠缠,后来,把科斯佳·列别杰夫叫了进来。科斯佳·列别杰夫进来时果然拿着一把斧子,而且样子很不好意思。但是,这时候,她们又突然发现,这刺猬根本就不是他们俩的,它属于另一个男孩,名叫彼得罗夫,他给了他们俩钱,让他们俩替他向另一个学生买一本施洛赛尔的《历史》书,因为这学生需要钱用,所以卖得便宜;他们俩本来是去买施洛赛尔的《历史》书的,但是忍不住买了刺猬,因些,无论是刺猬还是斧子,都应当属于托他们买书的那个学生,而他们现在就是给他送这些东西去的,用以代替施洛赛尔的《历史》书。但是阿格拉娅胡搅蛮缠,最后,他们俩只好把刺猬卖给了她。阿格拉娅把刺猬一弄到手,就在科利亚的帮助下把刺猬放进一只篮子,并在篮子上盖上一块餐巾,请科利亚立刻,哪儿也别去,先把刺猬拿去用她的名义送给公爵,请公爵务必笑纳,以示“她深深的敬意”。科利亚愉快地同意了,并保证一定送到,但是他又立刻缠着她问:“用刺猬作礼物送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阿格拉娅回答道,这不关他的事。他答道,他坚信,这里一定有难言之隐,别有所指。阿格拉娅一听就火了,不客气地对他说,他是个浑小子,此外,什么也不是。科利亚立刻反唇相讥,如果他不尊重她是女性,此外也尊重他“不与女人计较”这一信念的话,他一定会立刻证明给她看,他对这一类侮辱人的话是会作出自己的回答的。但是闹到后来,科利亚还是高高兴兴地跑去送刺猬了,科斯佳·列别杰夫紧跑慢赶地跟在他后面;阿格拉娅看见科利亚边跑边晃动那只小篮子,因为晃得太厉害了,便忍不住从凉台上冲他叫道:“科利亚,可别掉出来呀,亲爱的!”好像刚才根本没跟他吵过架似的;科利亚停下来,也好像没跟她吵过架似的,非常和颜悦色地叫道:“不会的,我不会掉的,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尽管放心!”说罢,又撒腿往前跑去。科利亚走后,阿格拉娅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她扭身跑回自己屋里去时,那模样儿得意极了,而且以后一整天都开开心心。

这消息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吃一惊。看来,怎么说呢?显然是来了这样的情绪。她惊慌失措,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主要是因为那只剌猬;这剌猬究竟表示什么?这是什么暗号?它暗示什么?这是什么标记?又是什么密电码?再说,可怜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时候正好出现在她身边,经她一审问,而他随便一回答,就把事情全搞糟了。依他看,这事谈不上什么密电码,至于说刺猬——“刺猬就是刺猬,——除此以外,除非表示友好,忘掉种种不快,以及和解,等等,一句话,这一切都是胡闹,但是不管怎么说吧,这胡闹毕竟是天真的,可以原谅的。”

对此,我们要附带说一句:他完全猜对了。公爵离开阿格拉娅后,回到家来,受尽她的耻笑,又被她下了逐客令,他灰心丧气地坐了约莫半小时,就在这时候,科利亚拎着刺猬忽然出现了。天气顿时放晴;公爵好像死后又复活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科利亚,对他回答的每句话都琢磨半天,不下十几次地问了又问,好像孩子般地笑着,那两个男孩也跟着他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一面笑还一面走过来跟他们握手。由此可见,阿格拉娅原谅了他,今天晚上公爵又可以去看她了,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主要的,甚至事关全局。

“我们还真是一些孩子啊,科利亚!而且……而且……我们是孩子,——这有多好啊!”他终于十分陶醉而又感慨地说道。

“道理很简单,她爱上了您,公爵,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科利亚颇有权威,而且煞有介事地回答道。

公爵的脸刷地红了,但是这次他没有说一句话,科利亚也只是拍手,哈哈笑;一分钟后,公爵也笑了起来,后来,一直到傍晚,每隔五分钟,他就看一次表: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到晚上时间还长吗?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绪还是占了上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发作了。尽管丈夫和女儿们一再反对,她还是让人去把阿格拉娅从楼上叫了下来,她要向她提一个最后的问题,让她作出明确的、最后的回答。“让这一切一下子水落石出,从肩头卸下重担,从此再不提它!”“要不然,”她宣布道,“我都活不到晚上!”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他们把这件事弄僵了。除了佯装的惊讶、愤懑、哈哈大笑和对公爵、对所有盘问她的人报以嘲笑以外,——他们从阿格拉娅嘴里什么也没有得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病倒了,直到喝茶,也就是大家都在等候公爵的时候,她才走出来。她等候公爵来的时候,心直跳,公爵终于出现后,她差点没发歇斯底里。

公爵进来的时候也畏畏缩缩,轻手轻脚,左顾右盼,异样地微笑着,窥视着大家的眼睛,似乎在向大家提问,因为阿格拉娅又不在屋里,他对此立刻又感到害怕起来。这天晚上没有任何外人,全都是这家的成员。希公爵还在彼得堡没有回来,他去办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叔叔的事了。“他在这里就好了,也能帮我说两句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他的不在觉得很惋惜。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坐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两位姐姐的神态也很严肃,同时仿佛故意似的,一言不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谈话应当怎么开场。最后,她突然毅然决然地把铁路臭骂了一顿,同时用坚决的挑衅的神态望了望公爵。

唉!阿格拉娅没出来,公爵这下算完了。他神情沮丧,几乎喃喃讷讷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说什么修路还是非常有益的,但是阿杰莱达忽然笑起来,经她一笑,公爵又无地自容了。就在这当口,阿格拉娅安详而又庄严地走了进来,很有礼貌地向公爵一鞠躬,然后又庄重地坐到圆桌旁的一个引人注目的位子。她疑惑地看了看公爵。大家心里明白,已经到了当机立断,打破闷葫芦的时候了。

“您收到我给您的刺猬了?”她生硬地、几乎气呼呼地问道。

“收到了,”公爵答道,他的脸红了,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请您立刻说说,您对此事有何看法?为了让妈和我们全家都能过太平日子,必须这样。”

“我说阿格拉娅……”将军突然不安起来。

“这,这太过分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

“这没什么过分不过分的,Maman,”小女儿也板着脸立刻答道。“我今天给公爵送去一只刺猬,希望知道他对这件事有何看法。怎么样,公爵?”

“您想问我的看法吗,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关于刺猬。”

“就是说,我想,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想知道,我是怎么收下……这只刺猬……或者不如说,我是怎么看待……您送来的这个东西……刺猬的,就是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一句话……”

他憋不过气来,停住了。

“哼,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阿格拉娅等了约莫五分钟。“好吧,我同意,咱们先别提刺猬了;但是我很高兴,现在终于能够快刀斩乱麻,把这闷葫芦打破了。最后,我想当面问问您本人:您是不是准备向我求亲?”

“哎呀,主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脱口叫道。

公爵打了个哆嗦,后退了一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呆若木鸡;两位姐姐皱起了眉头。

“别说谎,公爵,要说真话。就因为您,他们莫名其妙地打听来打听去,都把我烦死了;他们这种刨根问底,到底有没有什么根据呢?说呀!”

“我虽然没有向您求过亲,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公爵说道,突然活跃起来,“但是……您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爱您,相信您……甚至现在……”

“我问您,您现在是不是要向我求婚?”

“我向您求婚,”公爵答道,几乎心都停止了跳动。

接着,全场一阵骚动。

“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亲爱的朋友,”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十分激动地说,“如果这话当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格拉莎……对不起,公爵,请您原谅,亲爱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他向夫人求助,“应当……好好想想……”

“我不答应,不答应!”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连连摆手。

“Maman,您也让我说两句,行吗;要知道,这样的事情,我本人的意见也不是无足轻重的:这是决定我终身大事的非常时刻(阿格拉娅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要亲自问个明白……此外,我很高兴,能够当着大家的面……现在我要问您,公爵,如果您当真‘有这个打算’的话,那么您打算用什么来成全我的幸福呢?”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来回答您这个问题;这……这有什么可回答的呢?再说……有这个必要吗?”

“您大概不好意思,而且气喘吁吁的;您稍微休息一下,养养神;先喝杯水;不过,底下人马上会给您端茶来的。”

“我爱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我非常爱您;我只爱您一个人,而且……请别开玩笑,我非常爱您。”

“不过,这事很重要;我们不是孩子,凡事应当三思而行……现在就劳您驾说说,您到底有多少财产?”

“哎呀,哎呀,阿格阿娅,你怎么啦!话不该这么说,不该这么说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害怕地嘟囔道。

“丢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声低语。

“疯了?”亚历山德拉同样大声低语道。

“财产……你是说钱?”公爵诧异地问道。

“可不是吗。”

“我……我现在有十三万五千,”公爵满脸通红地喃喃道。

“就这么点?”阿格拉娅大声而又公然地表示诧异,而且一点不脸红,“不过,也没什么;特别是省吃俭用的话……准备找点事做吗?”

“我本来想去考家庭教师……”

“这就太巧了;自然,这可以增加我们的收入。您不打算去当名宫廷侍卫吗?”

“宫廷侍卫?我从来没有想过干这事,不过……”

但是,这时候,两位姐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杰莱达早已发现阿格拉娅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说明她在拼命忍住笑,很快就会笑出声来。阿格拉娅狠狠地看了一眼大笑不止的两位姐姐,可是她自己熬了还不到一秒钟,猛地噗嗤一声,用最疯狂、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她从坐位上跳起身来,跑出了房间。

“我早知道,除了逗人发笑以外,就没什么了!”阿杰莱达叫道,“从一开始,从那只刺猬起,我就知道。”

“不,我决不容许这样,决不容许!”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猛地大发雷霆,迅速冲出去追阿格拉娅。两位姐姐也立刻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公爵和作为一家之长的将军。

“这,这,这种事你想象得出来吗,列夫·尼古拉伊奇?”将军大叫,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不,说真格的,说真格的?”

“我看,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在取笑我,”公爵伤心地答道。

“且慢,小老弟,我去去就来,你先等忽儿……因为……至少你来给我说明一下呢,列夫·尼古拉伊奇,至少是你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吧,整个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老弟,你自己也看到,我是她父亲,不管怎么说,总是她父亲吧,所以我莫名其妙;因此,至少你来给我说明一下呢!”

“我爱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她也知道我爱她,而且……大概早知道了。”

将军耸起肩膀。

“奇怪,奇怪……你还很爱她?”

“很爱她。”

“奇怪,我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就是说,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我是说……你要明白,我指的不是财产(虽然我以为你的财产会更多些);但是……女儿的幸福对我……说到底……你能保证她得到这个……幸福吗?而且……而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当真?我说的当然不是你,我说她?”

门外传来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的声音:在喊爸爸。

“你等等,小老弟,你等等!先等等,你再好好想想,我去去就来……”他匆忙说道,几乎慌慌张张地向亚历山德拉叫他的方向跑去。

他看见夫人和小女儿在互相拥抱,相对而泣。这是幸福的眼泪,感动的眼泪,相互和解的眼泪。阿格拉娅在亲吻母亲的双手、两颊和嘴唇;两人热烈地互相偎依着。

“你瞧,你瞧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

阿格拉娅从妈妈胸前扭过她那幸福的、哭肿了的小脸蛋,回头看了爸爸一眼,大声欢笑着,跳到他身边,紧紧地拥抱他,连连亲吻他。接着,她又扑到妈妈怀里,把脸整个儿地藏在她胸前,不让任何人看见,立刻又哭了起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用披肩的一角遮住她的脸蛋。

“你这残忍的小丫头,我问你,你现在拿我们怎么办,在发生这事以后,你说怎么办!”她说,但是神态已经很欢乐,仿佛她的呼吸突然变得轻快了似的。

“残忍!是的,我残忍!”阿格拉娅突然接口道。“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坏透了的丫头!您把这话告诉爸爸。啊,他就在这儿。爸,您在这儿?您听见啦!”她噙着泪花笑了起来。

“好孩子,你是我的偶像!”将军幸福得满脸放光,吻着她的手(阿格拉娅没把手抽回来),说道,“那么说,你爱这个……年轻人吗?……”

“一点不爱!您的这个年轻人……我一见就恶心,一见就恶心!”阿格拉娅猛地火了,抬起头,“爸,要是你再敢……我跟您说的是正经话;听着:我可是一本正经说的!”

她说话的神气的确很严肃:甚至满脸涨得通红,两眼闪着怒火。爸爸顿时哑口无言,吓了一跳,但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却在阿格拉娅背后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明白这眼色的意思是:“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啦。”

“如果是这样,我的小天使,那就随你便吧,你爱咋办咋办,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要不要客客气气地向他作个暗示,让他走呢?”

将军也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使了个眼色。

“不,不,多此一举,特别是‘客客气气’:您先上他那儿,我随后就来。我想请那个……年轻人原谅,因为我让他受了委屈。”

“而且还是不小的委屈,”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本正经地肯定道。

“好,就这样……你们大家最好都留这儿,我一个人先去,随后,你们再跟我出来,立刻出来;这样要好些。”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但是又突然回转身来。

“我会笑出声来的!我会笑死的!”她悲哀地说道。

但是就在这工夫,她立刻又扭转身子,向公爵跑去。

“唉,这到底是唱的那出戏呢?你是怎么想的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匆匆问道。

“我简直怕说出口,”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匆匆回答,“不过,依我看,事情是清楚的。”

“依我看,也是清楚的。像白天一样一清二楚。她爱他。”

“不仅爱,简直着了迷!”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插嘴道,“不过她迷上了一个什么人呀,真是天晓得!”

“假如她命该如此,就让上帝祝福她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命中注定,”将军肯定道,“命中注定的事,是逃不了的!”

说罢,大家都向客厅走去,可是在那里等候他们的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阿格拉娅走到公爵身边后,非但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放声大笑,甚至还近乎畏畏缩缩地对他说道:

“请您原谅一个又蠢、又坏、又娇生惯养的姑娘(她抓住他的手),并且请您相信,我们大家都非常尊敬您。如果说,我竟敢取笑您那美好的……敦厚善良的话,也请您原谅我,原谅我还是个孩子,原谅我的淘气;同时也请您原谅我刚才硬要做的那件荒唐事,这事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阿格拉娅说最后那句话时,语气特别重。

父亲、母亲和两个姐姐,大家走进客厅时,看到和听到了这一切,特别是最后那句话“这件荒唐事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以及阿格拉娅说到这件荒唐事时脸上表现出的更加严肃的表情,使大家吃了一惊。大家疑惑地面面相觑;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似的,简直幸福极了。

“您何必这样说呢,”他喃喃道,“您何必……请求……原谅呢……”

他甚至想说他不配人家向他请求原谅。谁知道呢,也许他也注意到了“这件荒唐事不会有任何结果”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他是个怪人,也许,他听到这话反而高兴呢。无可争论的是,以后,他又可以畅通无阻地来看阿格拉娅了,他又被允许同她说话,同她坐在一起,同她散步了,——仅此一点,对他就是无上的幸福,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做到这点,就足以使他满足一辈子了呢!(看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私下里担心的也正是这种满足;她在揣摩他的心思;私下里,她在担心许多事,但是这些事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简直难以想象,这天晚上公爵精神振奋、兴高采烈到了什么程度。他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让人看了也不由得变得欢天喜地起来(后来,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他谈笑风生,这情形自从半年前那个早晨,他跟叶潘钦家初次相识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回到彼得堡后,他明显而且故意地默不做声,还在不久以前,他曾当着大家的面,无意中向希公爵透露,他必须克制自己,保持沉默,因为他没有权利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因而贬损它的价值。而这天晚上,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谈天说地,清楚地、快乐地和详细地回答别人向他提出的各种问题。但是,在他的谈话中丝毫听不出一点类似讨好和哗众取宠的话。他所说的想法都十分严肃,有时甚至玄之又玄。公爵还讲了自己的某些观点,自己的一些隐蔽的观察所得,要不是他讲得“头头是道”,这一切甚至会显得十分可笑,这是所有听众后来一致同意的看法。将军虽然很喜欢严肃的话题,但是他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私下里都认为学究气太重了,因此到晚会行将结束时,他们俩都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可是直到最后,公爵的谈兴仍很浓,他居然讲了几个非常好笑的故事,而且一面讲一面自己先就笑出声来,逗得大家都乐了,倒不是因为他说的故事可笑,而是笑他的开心的笑。至于阿格拉娅,她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有开口;但是,她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甚至不是听他说话,而是看他说话。

“就这么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琢磨着他说的每句话;就这么注意地听呀,听呀,每句话都不放过!”后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自己的丈夫说。“你要是对她说她爱他,她就受不了,恨不得跟你拼命!”

“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嘛!”将军耸起肩膀,又把他爱说的这句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叨叨个没完。我们要补充的是,将军作为一个实业家,在一应事物当前所处的情况下,也有许多事他十分看不惯,主要是事情不明朗;但是他也决定不到时候暂不做声,且看……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脸色行事。

这家的欢乐情绪保持的时间并不长。第二天,阿格拉娅又跟公爵吵了一架,而且在以后的几天里,吵吵闹闹的事连续不断。她会一连几小时地取笑公爵,几乎把他变成了小丑。诚然,他俩有时候也在他们家小花园的亭子里坐上一、两个小时,但是大家发现,这时候,公爵几乎总是给阿格拉娅读报,或者念一本什么书。

“您知道吗,”阿格拉娅有一次打断他的读报,对他说道,“我发现您不学无术;问您什么问题,您都似懂非懂,一问三不知,比如,这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事发生在什么年代?根据什么条约?您也太可怜了。”

“我早跟您说过,我没有多大学问,”公爵回答。

“如果是这样,您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如果是这样,我怎么能够尊重您呢?往下读吧;不过,算了,别读了。”

这天晚上,她又给大家打了个哑谜。希公爵回来了。阿格拉娅对他很和气,问长问短,问了有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许多问题。(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当时还没来。)突然,希公爵肆无忌惮地暗示:“咱们家最近将出现一个新的变动”,又暗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漏过几句话,似乎阿杰莱达的婚礼大概又要延期了,以便两桩喜事一起办。简直无法想象,阿格拉娅居然对“所有这些愚蠢的猜测”大发脾气,而且,她还顺口带出了一句话,说什么“她无意去顶任何人的姘头的缺。”

这话使大家吃了一惊,特别是她的两位高堂吃惊不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跟丈夫秘密商量,坚决要求跟公爵说清楚关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誓说,这一切不过是一种“反常举动”,而所以发生这一情况,无非因为阿格拉娅“不好意思”;倘若希公爵不谈起婚礼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出现这种反常行为了,因为阿格拉娅自己也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存心诽谤,而且纳斯塔西娅·菲利波夫娜就要嫁给罗戈任了;公爵与她毫不相干,不仅没有发生过关系;如果实话实说的话,甚至过去也从来不曾发生过关系。

可是公爵却处之泰然,毫无窘迫之态,继续优哉游哉,十分幸福。噢,当然,有时候他也看到阿格拉娅的目光里有一种阴郁的、不耐烦的表情;但是他更相信另一种可能,所以他心头的阴云也逐渐化为乌有了。他一旦确信不疑,那任何东西也无法使他动摇。也许,他显得过分沉着了点,起码伊波利特觉得如此,有一次,他俩在公园里不期而遇。

“嗯,当时,我曾经说过,您一定爱上了什么人,可不是说对了吗,”他走到公爵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开口道。公爵也向他伸出手来,祝贺他“气色不错”。像患痨病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样,伊波利特表面看去很精神。

他之所以走过去挡住公爵的去路,是因为他看到公爵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想对他说几句挖苦话,但是刚一开口就乱了套,说起了自己的病情。他开始发牢骚,发了很多和很久的牢骚,但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彼此没有联系。

“您没法相信,”他最后说道,“他们那些人动辄发怒,既琐碎又自私,既虚荣又庸俗,达到了何等程度;您信不信,他们收留我,让我住在他们家,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巴不得我早死,越早越好,可是我非但不死,反而病情好转了,他们见到这情形后就恼羞成怒。简直是出喜剧!我敢打赌:您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

公爵无意争辩。

“我有时候甚至想,能不能再搬回您那里去呢,”伊波利特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那么您并不认为他们之所以收留一个人,就是要他非死不可,而且越早死越好吗?”

“我认为他们请您去另有别的打算。”

“嘿!您完全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头脑简单嘛!现在不是时候,不然,我倒可以给您公开一下关于这个加涅奇卡和他到底存有什么意图的事。有人在挖您的墙角,公爵,而且在无情地挖……瞧着您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叫人看了可怜。但是可叹的是,您也不可能有另一副模样!”

“您感到惋惜的原来是这个,”公爵笑道,“怎么,按照您的意见,如果我心神不定,就会更幸福吗?”

“宁可知道底细而不幸福,也不要让人家……耍了而貌似幸福。您大概一点也不相信有人在跟您竞争吧,而且……从那边儿使劲?”

“您说的关于竞争的话有点下流,伊彼利特;可惜,我无权回答您提的这个问题。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如果您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情况的话,您自己也会看到,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怎么能够心安理得,无动于衷呢?我觉得,还是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好,这样看得清楚些。他还来得及改弦更张;他的来日方长,而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不过……不过……”公爵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关于挖墙角的事……我甚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咱们最好别说这个了,好不好,伊波利特。”

“暂时不说也行;何况您也不能不摆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风度。是的,公爵,您必须亲自伸出手来摸摸,再说不相信也不迟,哈哈!您现在非常蔑视我,是吗?”

“因为什么呢?就因为您过去和现在受的痛苦都比我们多吗?”

“不,因为我连痛苦都不配。”

“谁能忍受更多痛苦,谁就配受更多的痛苦。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读过您的自白书,很想见见您,但是……”

“但是一拖再拖……她不能够,我懂,我懂……”伊波利特打断了他的话,好像想尽快回避这个话题似的。“顺便说说,听说,您把我的这份胡说八道的东西念给她听了;真的,这是我病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写的,而且……就这么做了。我真不明白,一个人必须达到什么程度,——且不说残酷(这就太贬低我了),但却是一种幼稚的虚荣心和报复心在作怪,才会用这份自白书来指责我,并且把它用作武器来反对我!请放心,我不是说您……”

“但是我很遗憾,您又否定了这个笔记,伊波利特,这笔记是真诚的,而且,您知道吗,甚至笔记中最可笑的地方,而可笑的地方很多(伊波利特紧锁双眉),也因您的痛苦而得了弥补,因为承认自己可笑也是一种痛苦,而且……也许还要有很大的勇气。促使您这样做的想法,一定有高尚的根据,不管它外表看去像什么。我敢向您起誓,时间越长,这事我就看得越清楚。我无意对您苛求,我说这话,无非想表个态,因为我当时没有说话,感到很遗憾……”

伊波利特的脸腾地红了。他闪过一个念头,该不是公爵在装模作样,在挑他的毛病吧;但是他仔细看了看公爵的脸,不能不相信他说这话是真诚的;他的脸色开朗了。

“人总是要死的!”他说,差点没加上一句:“比如像我这样的人!”“您想想,您那个甘涅奇卡是怎么作践我的;他居然想出了这样的说法,用反驳的形式说什么在听我念那个笔记的人中,也许有这么三四个人,可能比我还早死!这是什么话!他还以为在安慰我呢,哈哈!第一,他们还没有死,即使这些人一个个全死了,您说,这有什么可感到安慰的呢!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他走得更远,他现在竟骂起街来了,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正派人总是不声不响地死去,像我这样大吹大擂,无非是个人主义在作祟罢了!这算什么话!不,他才是货真价实的个人主义!他们的个人主义十分精致,或者不如说,同时又十分粗鲁,可是他们在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一点!……公爵,您读过十八世纪有一个叫斯杰潘·格列波夫的人被处死的故事吗?我昨天碰巧读到了这个故事……”

“哪个斯杰潘·格列波夫?”

“彼得大帝在位时被绑在木桩上的那个斯杰潘·格列波夫。”

“啊,我的上帝,我知道。绑在木桩上,待了十五小时,天寒地冻,穿着皮袄,坚持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死的;读过……那又怎么样?”

“上帝让一些人这样死去,可是并不让我们也这样死!您也许以为我不能像格列波夫那样死吧?”

“噢,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公爵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说,您……我并不是想说您不可能像格列波夫那样,但是……您……您还不如做……”

“我猜,您是不是想说:还不如做奥斯杰尔曼,而不是做格列波夫,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哪个奥斯杰尔曼?”公爵诧异地问。

“就是那个奥斯杰尔曼,那个当外交官的奥斯杰尔曼,彼得大帝时代的奥斯杰尔曼,”伊波利特突然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接着便显出莫名其妙的神态。

“噢,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公爵默然片刻后,突然拉长了声音说,“我觉得您……永远也不会做奥斯杰尔曼……”

伊波利特皱起了眉头。

“不过,我为什么敢于这样肯定呢,”公爵突然接口道,显然想改正刚才的语病,“因为那时候的人(我敢向您起誓,这使我一向很吃惊)完全不同于我们现在的人,不同于现在,也就是当代人,真的,好像换了个人种……过去的人好像只有一个心眼,可是现在的人却更神经质,头脑更发达,更敏感,好像一下子有两三个心眼似的……现在的人想得更开阔,——而且,我可以起誓,正是这一点妨碍现在的人,像过去那样,成为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我……我说这话无非是这个意思,而不是……”

“我懂;因为天真,您天真地不同意我的观点,您现在又极力想安慰我,哈哈!您还完全是孩子,公爵。不过我发现,你们大家都把我当作……当作一只瓷茶杯……没什么,没什么,我不生气。不管怎么说,咱俩的谈话十分可笑;有时侯,您简直是孩子,公爵。不过,您要知道,我也许还不想做奥斯杰尔曼,而想做一个更好的人;为了做奥斯杰尔曼,不值得起死回生……不过,我看得出来,我应当尽可能早点死,要不然的话,我就自己……您走吧,离开我吧。再见!嗯,也好,请您告诉我,嗯,怎么样,据您看,我到底怎么死法好呢?……怎样才能死得尽可能……也就是说,尽可能合乎道德些呢?嗯,说呀!”

“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原谅我们,原谅我们的幸福!”公爵低声说。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料到一定是这类劳什子的话!不过您……不过您……好,好了!这帮人可真伶牙俐齿呀!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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