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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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

从一条非常清洁、明亮、宽敞的楼梯登上三楼,便是加尼亚家的住房,大小房间总共有六七间,虽然十分普通,但是一名拉家带口的小官吏,即使年薪两千卢布,也不是总能住得起的。这套住房原准备分租给几家房客,兼管包饭和照料家务,可是在两个月前,它被加尼亚家租了下来,加尼亚为此很不高兴,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坚持要这样做,因为她们俩也希望帮帮家里的忙,哪怕给家里多少补贴点收入也好,加尼亚皱起眉头,把招揽房客,出租房屋称之为不成体统;她们这样做以后,他似乎感到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因为他一向以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而且前程远大的面貌出入社交界的。对命运的一再退让以及这整个恼人的拥挤——这一切都在他内心烙下了深深的创伤。从某个时候起,他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动辄发怒,而且不管事情大小,一怒就大发雷霆,如果他还能暂时让步和忍气吞声的话,那也无非因为他已下定决心要在最短期间内改变和重新安排这一切。然而要发生这种变化,他所选中的这条出路,本身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若要动手来解决这一任务,与过去所做的一切相比,都将更麻烦、更痛苦。

从前室进去就是一条走廊,它把这套住宅一分为二。在走廊一边,有三个准备出租的房间,供“特别推荐的”房客居住;此外,在走廊的同一边,在它的尽头,靠近厨房,还有第四个小房间,比其他房间都窄,里面住着一家之主,退伍将军伊沃尔金,他睡在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上,因此出入住房都必须穿过厨房,走后楼梯。跟他住在同一间小屋里的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十三岁的弟弟,中学生科利亚;他们也让他挤在这间小房间里学习和睡觉,也睡在另一张非常旧,而且又窄又短的小沙发上,沙发上铺了一床满是破洞的床单,他的主要任务是照看父亲,老爷子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别人的照看了,让公爵住进去的是三间屋子中的中间那一间;右边第一间住着一位名叫费德先科的人,由此往左的第三间现在还空着。但是加尼亚首先把公爵领进他们自家住的那半边。他家住的那半边由三部分组成:起坐间、客厅和卧室。所谓起坐间,必要时就变成饭厅,至于客厅,只是早晨和上午才成其为客厅,晚上就变成加尼亚的书房和卧室了,最后是第三间屋,较小,而且老关着门:这就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卧室。总之,这套住房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拥挤,很紧凑;加尼亚只好暗自咬牙,把气往肚子里咽;他虽然很想对母亲恭敬、孝顺,但是从一踏进他们家的门坎起,您就会发现,他是这家的一大暴君。

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并不是一个人在客厅里,跟她坐在一起的还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她们俩在编织什么东西,并同客人伊万·彼得洛维奇·普季岑说着话。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一副消瘦、清癯的脸,眼下有一圈很重的黑晕。她的模样是有病的、虚弱的,但是她的面容和眼神却相当讨人喜欢;交谈之初,就可以看出她性格严肃,充满自尊。尽管外表很虚弱,可是她身上却可以感到一种坚强,甚至果断。她穿得十分朴素,身穿一件深色的、完全老太太式的衣服,但是她的举止、言谈和整个风度,都显露出她是一个曾经见过大世面的女人。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是一位二十三岁上下的大姑娘,中等个儿,相当瘦,脸蛋虽说不上很美,但却含有一种即使不美也非常讨人喜欢、足以叫人心旌摇曳的秘密。她很像母亲,由于完全不想打扮自己,连穿戴也跟母亲一样。她的一双灰眼睛流露出的目光,虽然有时候会表现出十分愉快和热情,但更经常显露出来的却是严肃和若有所思,有时候甚至太严肃了,特别是最近。她脸上还显出坚强、果断的神情,令人预感到,这种坚强的性格甚至可能比她的母亲还要刚毅和精明强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的脾气很坏,一点就着,有时连他哥哥也害怕她这个火爆脾气。见了她也惧怕三分的,还有现在坐在这里的客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他还相当年轻,三十不到,穿得朴素而又高雅,举止文静,但似乎过于庄重了点。他蓄着一部深褐色的颔须,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在衙门里当差的人。他的谈吐既聪明又风趣,但是经常默默无语。总的说,他给人的印象甚至是愉快的,他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显然不是无动于衷,而且他也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对他是友好的,但是对他提的某些问题迟不作答,甚至不喜欢这些问题;然而,普季岑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他很亲热,最近,甚至十分信任他。但是,大家也知道,他是专门靠发放高利贷,收取比较可靠的抵押品发财的。他同加尼亚是知交。

加尼亚详详细细,但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对公爵作了一番介绍之后(加尼亚非常冷淡地向母亲问了好,不理他妹妹,也没向她问好,就立刻把普季岑叫出了房间),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公爵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吩咐向门里窥视的科里亚把公爵领到当中的那个房间去。科利亚是个小男孩,脸蛋十分活泼而且相当可爱,举止坦诚而又忠厚。

“您的行李呢?”他领公爵到房间去的时候问道。

“我有一个小包,把它留在前室了。”

“我这就给您拿来。我们家的全部佣人就是厨娘和马特廖娜两个,所以我也帮帮忙。瓦里娅是总管,爱发脾气。加尼亚说,您今天刚从瑞士回来?”

“对。”

“瑞士好吗?”

“非常好。”

“有山?”

“对。”

“我这就去把您的包袱统统拿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走进屋来。

“马特廖娜马上来给您铺床。您有箱子吗?”

“没有,就一个小包。令弟去拿了;包放在前室。”

“除了这个小包以外,什么包袱也没有;您放哪儿了?”科利亚又回到房间问。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公爵接过那个小包时说道。

“啊—啊!我还以为,可别让费德先科顺手牵羊拿走了。”

“别废话,”瓦里娅严厉地说,她跟公爵说话也非常冷淡,不过客气一点。

“Chère Babette,跟我说话不妨稍微温柔点,我可不是普季岑。”

“你就欠揍,科利亚,你真蠢得可以。需要什么,可以找马特廖娜;四点半开饭。可以跟我们一起吃,也可以在自己房里吃,悉听尊便。走,科利亚,别打搅公爵。”

“走就走,这脾气真够呛!”

他俩出去的时候,恰好碰见加尼亚。

“父亲在家吗?”加尼亚问科利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向科利亚俯耳低语。

科利亚点点头,接着便跟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出去了。

“公爵,由于这些……事儿,我有两句话忘了告诉您。我有一事相求:劳您大驾,——如果这样做您不特别费劲的话,——请您不要在这里乱说刚才我跟阿格拉娅的事,也不要到那里去乱说您在这里看到的事;因为这里也有许多不像话的东西。不过,活见鬼……就今天一天您总熬得住吧。”

“请相信我,我不会乱说的,即使乱说,也比您所想的要少得多,”公爵对加尼亚的责怪不无恼怒地答道。他们的关系明显地越来越坏了。

“嗯,因为您,我今天受够了。总之,求您了。”

“还得请您注意一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方才没有受到任何约束,为什么我不能提照片的事呢?您并没有请我别说呀。”

“唉,多糟糕的房间,”加尼亚轻蔑地环顾四周,说道,“黑且不说,窗户还冲着院子。从各方面看,您到舍下来都不是时候……嗯,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不是我要出租房子的。”

普季岑伸进头来,喊了声加尼亚;加尼亚急忙撇下公爵,走了出去,尽管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显然在犹豫,似乎羞于开口似的;他骂房子的时候,也似有羞惭之意。

公爵刚洗完脸,稍许梳理了一下,这时门又开了,有个主儿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

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先生,个子不小,膀大腰圆,脑袋很大,一头浅棕色的鬈发。满脸横肉,面颊红润,厚嘴唇,鼻子大而扁平,小眼睛,肉里眼,一副嘲笑的神态,似乎在不停地眨眼。总的说,这一切显露得相当无礼而又放肆。这家伙穿得很脏。

他起先把门打开一条缝,正好伸进一个脑袋。脑袋伸进来后,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约有五秒钟,然后门开始慢慢地打开,全身出现在门口,但是这客人还是不进来,而是眯上眼睛,从门口继续打量着公爵。最后,他随手关上了门,走近前来,坐到椅子上,接着紧紧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长沙发上,斜对着自己。

“不才费德先科,”他说,疑惑地注视着公爵的脸。

“那又怎样呢?”公爵回答,差点笑出声来。

“房客,”费德先科仍旧注视着公爵的脸,说道。

“想认识一下吗?”

“唉—唉!”这位客人说,挠了挠头,叹了口气,便开始张望对面的墙角。“您有钱吗?”他向公爵转过身来,霍地问。

“不多。”

“究竟多少?”

“二十五卢布。”

“让我看看。”

公爵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德先科。他把票子打开。看了看,然后又翻到另一面,接着又凑近光。

“可怪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票子怎么发褐呀?这种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有时候发褐,褐得很厉害,可是其他票子又正好相反,全褪了色。您收着。”

公爵收回了自己的钞票。费德先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是来关照您的:第一,不要借钱给我,因为我一定会向您借钱的。”

“好。”

“您打算在这里付房钱吗?”

“打算。”

“我可不打算;谢谢。我在您右边的第一扇房门,看见了吗?请您务必不要经常光临舍下;我来看您,您不用费心。看见将军了吗?”

“没有。”

“也没听说?”

“当然没有。”

“嗯,那么您会看见的,也会听说的;何况,他甚至还常常向我借钱呢!Aris au lecteur。再见。一个人姓费德先科,难道还活得下去吗?啊?”

“为什么活不下去呢?”

“再见。”

说罢,他就向门外走去。公爵后来才知道,这位先生似乎责无旁贷地认为,他理应肩负起以古怪和逗乐,使大家拍案叫绝这一任务,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甚至使有些人产生了不愉快的印象,因而十分伤心,可是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这一任务。他在门口撞见一位正走进来的先生,才好似终于清醒过来;他闪到一边,让公爵所不认识的这位新客人走进房间,并且在他身后向公爵表示警告地连连使眼色,这样做了以后,他才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新来的这位先生身材高大,五十五岁上下,或者略多些,相当肥胖,紫酱色的脸膛,满脸横肉,但肌肉松弛,脸旁是一圈浓密的白胡子,留着唇髭,大眼睛,两眼瞪得溜圆。如果他身上没有那种穷愁潦倒,甚至丢人现眼的东西,那这副相貌一定相当威风。他身穿一件肘部快磨破的旧上装,内衣也是油渍麻花的,——一副家常穿戴。在他近旁,可以闻到少许酒味;但是他的举止很气派,似乎训练有素,显然,他非常希望以自己的举止使别人望而生畏,啧啧称道。这位先生走到公爵面前,不慌不忙,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默默地拉着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注视着他的脸,打量片刻,仿佛在辨认熟悉的面容似的。

“是他!是他!”他庄严地低声说道。“就像活的一样!我听见有人在反复说着一个熟悉的、亲切的名字,便油然想起了那一去不复返的往事……您就是梅什金公爵?”

“鄙人正是。”

“在下是退伍的、落魄的伊沃尔金将军。请问阁下的大名和父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对,对!您就是我的朋友,可以说总角之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少爷吗?”

“先父叫尼古拉·利沃维奇。”

“利沃维奇,”将军改正过来,但是说话不慌不忙,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态,似乎他丝毫没有忘记,只是无意中说错罢了。他坐下来,又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我还抱过您哩。”

“是吗?”公爵问,“先父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个月。一起上过学;我直接上了军校……”

“是的,先父也上过军校,在瓦西利科夫团当过少尉。”

“在别洛米尔团。差不多临死前,他才调到别洛米尔团去。我就站在他身旁,祝他永垂千古。令堂……”

将军稍停片刻,似乎由于回忆而不胜悲痛。

“她也在半年后死于感冒,”公爵说。

“不是感冒。不是感冒,请相信我这老家伙的话。我就在她身边,还是我给她下的葬。因令尊去世不胜悲痛而死,不是由于感冒。是的,我也永远忘不了令堂!年轻人总是荒唐的!我跟令尊乃总角之交,但是为了她,差点没在决斗中双双死于非命。”

公爵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神态听他说下去。

“我热恋着令堂,当时令堂还没过门,但是已经与令尊——我的朋友订了亲。令尊发现后大吃一惊。一大早,六点来钟就跑来找我,把我叫醒。我诧异地穿上衣服;彼此一言不发;我全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支手枪。中间隔一块手帕。不要证人。反正五分钟后,我们就会使对方永远离开人世,证人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装上子弹,抻开手帕,互相把手枪抵住对方的心脏,两目对视,看着对方的脸。霎时间,两人泪如泉涌,扑簌簌地掉个不停,双方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双方,双方,一下子峰回路转!嗯,那会儿,自然'ó,又是彼此拥抱,又是竞相宽容。令尊喊道:她是你的!我也叫道:她是你的!总而言之……总而言之……您到舍下来……住吗?”

“是的,也许要住一个时期,”公爵似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公爵,我妈请您去,”科利亚探进头来喊了一声。公爵起身想走,但是将军伸出右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友好地让他又坐回沙发上。

“我以令尊至交的名义提醒您,”将军说道,“您自己也看到我很痛苦,由于时乖运蹇,家道中落;但是,无可指责!我无话可说!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是位少有的好女人,小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也是个少有的好女儿!由于宦囊羞涩,我们才出租房屋,——真是家道中落,令人击节长叹!像我这样一个本来可以当总督的人!……但是,我们永远欢迎您。不瞒您说,舍下发生了一件悲剧!”

公爵疑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舍下正在筹办一桩婚事,一桩少有的婚事。一方是个行为不端的女人,另一方是位可能荣升御前侍从的青年。他们要把这个女人嫁过来,嫁进小女和内人居住的这个家!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她就休想迈进我的门槛!我要躺在门槛上,让她从我身上跨过去!……我现在几乎跟加尼亚不说话,甚至不想见到他。我要特别关照您;既然您住在舍下,您反正会看到的。但是,您是我的亡友之子,因此我有权指望……”

“公爵,劳您驾,请到我那边的客厅来一下,”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亲自出现在门口,来叫公爵过去。

“宝贝儿,你想想,”将军叫道,“原来,我还抱过公爵哩。”

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不以为然地望了将军一眼,又像寻问究竟似地望了望公爵,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跟着她前往客厅;但是他俩走进客厅后刚落座,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开始压低了声音匆匆告诉公爵什么事情的时候,将军也冷不防亲自枉驾来到了客厅。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闭上了嘴,并带着明显的懊恼低下头去编织什么东西。将军对这种懊恼也许早已觉察,但是他依旧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他向尼娜·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

“我的亡友之子!真是不期而遇!我早就丢诸脑后,不再想它。但是,宝贝儿,你难道不记得我的亡友尼古拉·利沃维奇了吗?你还遇见过他……在特维尔?”

“我不记得尼古拉·利沃维奇了。他就是令尊?”她问公爵。

“就是家父;但是他好像不是死在特维尔,而是死在伊丽莎白格勒,”公爵怯生生地对将军说。“我是听帕夫利谢夫告诉我的。”

“是在特维尔,”将军肯定道,”他是在临死前,还在病情恶化之前调到特维尔去的。您那时候还小,记不得调动的事,也记不得举家搬迁的事;帕夫利谢夫也可能记错了,虽然此公是位大好人。”

“您也认识帕夫利谢夫?”

“是位少有的好人,不过我是亲眼看着令尊去世的。弥留之际,我亲自祝福过他……”

“先父是在受审时死去的,”公爵又说,“虽然我怎么也打听不出来,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死在医院里。”

“噢,这是因为列兵科尔帕科夫一案,毫无疑问,令尊本来可以被判无罪的。”

“是吗?您有把握吗?”公爵兴趣盎然地问道。

“还用说!”将军叫道。“法庭未作任何裁决就被撤消了嘛。这案很棘手!甚至可以说有几些神秘。连长拉里翁诺夫上尉病危;令尊奉命暂时代理他的职务;很好嘛。列兵科尔帕科夫犯了盗窃罪,偷了一名弟兄补鞋用的皮子,拿去换酒喝了;很好嘛。令尊(请注意,这是当着上士和军曹的面)把科尔帕科夫狠剋了一通,并说要用树条抽他。很好嘛。科尔帕科夫回到兵营,躺到床上,一刻钟后竟一命呜呼了。太妙了,但这事也太意外了,几乎不可思议。如此这般一商量,只好把科尔帕科夫先埋了再说;令尊据实上报,接着又把科尔帕科夫从花名册上除了名。似乎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对不对?但是过了整整半年工夫,有一天全旅阅兵,列兵科尔帕科夫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同一师同一旅的新地步兵团第二营第三连!”

“怎么!”公爵惊讶得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弄错了!”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蓦地对公爵说,几乎用一种伤感的神情望着他。“Mon mari se trompe。”

“但是,宝贝儿,se tormpe,这话好说,但是假如是你,这事怎么解决呢!当时,大家都没辙了。我第一个就会说qu′on se tromp。但是,我是这件无头公案的目击者,而且是亲自参加了调查组的。所有出面对质的人都说,这人就是列兵科尔帕科夫,完全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半年前使用普通葬礼、在鼓声中埋葬的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这事确实蹊跷,简直不可思议,我同意这说法,但是……”

“爸爸,给您开好饭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走进屋来通知他说。

“啊,这好极了,太妙了!我简直饿坏了……然而,这事甚至可以说是心理的……”

“菜汤又要凉了,”瓦里娅不耐烦地说道。

“马上,马上就来,”将军一面走出房间,一面喃喃自语,“而且无论怎样调查……”已经走到走廊上了,还可以听见他在唠叨。

“倘若您住在舍下,请您对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多多包涵,”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公爵说,“不过,他也不会太打扰您,他连饭也是单独吃的。您得承认,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特点,有些人比让人戳脊梁骨的那些人,缺点恐怕还多些。我有一事相求:倘若拙夫向您要房租,请您告诉他已经交给我了。换句话说,您即使交给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们也会算您已经交了房租的,我之所以请您这样做,无非怕弄错罢了……这是什么,瓦里娅?”

瓦里娅回到屋里后,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默默地递给了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接过照片,打了个哆嗦,先是好像恐惧地,然后又以一种心灰意冷的苦涩感,把这照片端详了片刻。最后才抬起疑问的目光望了望瓦里娅。

“这是今天她亲自送给他的一件礼物,”瓦里娅说,“晚上,他们就要全部敲定。”

“今天晚上!”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似乎绝望地小声重复道。“怎么办?难道再没有疑问了,也再没有希望了:这张照片说明了一切……难道是他亲自拿给你看的?”她惊讶地加了一句。

“您知道,我们俩差不多整整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这一切是普季岑告诉我的,至于照片,就扔在桌旁的地板上,我捡了起来。”

“公爵,”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问他,“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这也是我请您到这里来的原因),您早就认识我儿子了吗?他说,您好像今天才从什么地方回来,是这样吗?”

公爵长话短说,简单地说了说自己。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瓦里娅仔细听着。

“我现在不嫌其烦地问您,并不是想探听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什么事,”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这一点,请您千万不要误会。如果有什么事他不肯对我直说,我也不想背着他打听。我所以问您,说实在的,因为加尼亚方才当着您的面,以及后来您出去了,我问到您情况的时候,他总是回答我说:‘他全知道,不必拘礼!’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想知道,您究竟知道到什么程度呢……”

这时,加尼亚和普季岑忽然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不再言语。公爵照旧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瓦里娅则走到一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就放在非常显眼的地方,放在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面前干活的小桌上。加尼亚看见照片后,皱起眉头,恼火地从桌上拿起来,扔到房间另一头他自己的写字台上。

“就在今天,加尼亚?”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问。

“什么今天?”加尼亚蓦地一惊,又猛然怒斥公爵。“啊,我明白了,又是您在这里捣鬼!……您这样做到底算什么毛病呢?您就不能熬住点不说吗?您也该懂点事了,公爵大人……”

“加尼亚,这是我不对,别错怪好人,”普季岑打断他的话。

加尼亚疑惑地望了望他。

“这样也好,加尼亚,何况,从一方面说,事情总算了结了,”普季岑嘟囔道,他走到一边,坐在桌旁,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铅笔字,开始用心观看。加尼亚板着脸,不安地等待着家庭争吵。至于对公爵,他甚至没有想到要道歉。

“倘若一切都完了,那伊万·彼得罗维奇的做法不用说是对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请你不要皱眉头,也不要生气,加尼亚,你自己不愿意说的话我决不问你一个字,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完全认命了,劳你驾,不用担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在不停地干活,看去的确很平静。加尼亚感到很诧异,但还是小心地一言不发,看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接连不断的家庭争吵,使他心力交瘁,吃足了苦头。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发现他的这种小心谨慎,又苦笑着补充道:

“你还在那里疑神疑鬼,不相信我吗;放心,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眼泪汪汪,苦苦哀求了,起码我不会这样。我的全部愿望就是,只要你幸福就好,这点你是知道的,我已经认命了,不过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将来我们照旧住在一起,还是分开过。当然,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你不能要求你妹妹也必须这样做……”

“啊,又是她!”加尼亚叫道,同时讽刺而又憎恨地望着妹妹。“妈!我再一次向您发誓,虽然我对您已经保证过: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敢不尊重您。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是谁跨进咱家的门槛,我坚决要求他对您抱有最大的尊敬……”

加尼亚的心情很好,几乎以一种和解和亲切的目光望着母亲。

“加尼亚,你知道,我丝毫不是替我自己担心;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不是为我自己不安,也不是为我自己痛苦。听说,今天你们就要统统了结了?了结什么呢?”

“今天晚上她答应在她家宣布,她是否同意,”加尼亚回答。

“我们差不多有三星期避免谈这个问题了,这样也好。现在既然一切都完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不爱她,她怎么会向你表示同意,甚至送照片给你呢?难道你真想娶她,娶这样一个……这样一个……”

“嗯,这样一个情场老手,是吗?”

“我并不想这么说。难道你能这样高明地瞒过她的眼睛吗?”

在这句问话里,忽然可以听出一种十分恼怒的情绪。加尼亚站了一会儿,沉吟片刻,接着就毫不掩饰地、讽刺地说道:

“妈,您又意气用事了,忍不住了,咱们总是这样闹起来的。你刚才说,既不会向我刨根问底,也不会对我横加指责,可是现在全有了!还是别来这一套,真的,别来这一套;起码,您曾经打算……我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你;换了别人,有这样的妹妹,还不赶快逃走,——您瞧她现在看我那模样!咱们就说到这里为止!我本来很高兴……您凭什么说我在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至于瓦里娅,让她看着办吧,够了。哼,现在完全够了!”

加尼亚越说越冒火,毫无目的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样的谈话立刻触到了所有家庭成员的心病。

“我说过,如果她到这里来,我就离开这里,我也是说话算话的,”瓦里娅说。

“固执己见!”加尼亚叫道。“不嫁人也是因为固执!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才不在乎呢,瓦尔瓦拉小姐;您真有这打算的话,哪怕现在就走呢。您使我烦透了。怎么!您准备离开我们吗,公爵,”他看见公爵从座位上站起来,便向他叫道。

从加尼亚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极度恼怒,一个人往往因自己的这种恼怒而感到高兴,并且让这样恼怒尽情发作,不管它发作到什么程度,反正越发作越痛快。公爵走到门口,本想回过头来回答他的问话,但是看到这个仗势欺人的家伙满脸病态,现在就欠火上加油了,因此他又转过头,默默地走了出去。几分钟后,他根据从客厅里传来的余音听到,自从他走了之后,谈话声变得更喧闹,更肆无忌惮了。

他穿过起座间,走到外屋,准备走进楼道,再由楼道回自己房间。当他走过通向楼梯的那扇门时,他听到并且注意到,有人在门外使劲拉铃;但是这铃可能什么地方坏了:仅仅微微颤动了两下,没有声音。公爵拉开门闩,开开门,蓦地惊讶得向后倒退,甚至全身都哆嗦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竟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因为看过照片,立刻认出了她。她看到他后,两眼闪出恼恨的火花;她快步走进外屋,并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叫他让路,然后一面脱大衣,一面愤愤地说:

“如果懒得修门铃,至少也应该在外屋坐着等敲门呀。瞧,现在又把大衣掉地上了,糊涂蛋!”

皮大衣果然掉到地板上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没等公爵替她脱大衣,就自己脱下来,背对着公爵,看也不看地扔到公爵手上,公爵没来得及接住。

“应该把你开除。快去通报。”

公爵本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心慌意乱,什么也说不出来,居然抱着从地上捡起的大衣,向客厅走去。

“瞧,现在又抱着大衣进去了!干吗把大衣拿去呀?哈哈哈!你难道是疯子?”

公爵又走回来,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望着她;她笑,他也笑笑,但是舌头还是动弹不了。当他给她开门的那一刹那,他脸色苍白,现在又倏地满脸通红。

“真是个白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愤怒地叫道,气得向他跺脚。“喂,你上哪儿呀?喂,你去通报谁来了呀?”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喃喃道。

“你怎么认识我的?”她迅速问他,“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去通报吧……里边在嚷嚷什么?”

“在吵架,”公爵回答,说罢便向客厅走去。

他进去时,正处在相当关键的时刻: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已经差一点完全忘记她所说的“一切认命”的话了;然而,她拼命护着瓦里娅。普季岑也撇下他那张写满铅笔字的纸片,站在瓦里娅身旁。瓦里娅也毫不胆怯,她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是哥哥说的粗话已经越来越无礼,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了。在这种情况下,她照例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嘲弄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哥哥。她知道这种做法最能治他,足以使他暴跳如雷。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公爵跨进了房间,向大家宣告: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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