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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二

公爵突然走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前。

“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他拉住他的手,奇怪而又激动地说道,“请您相信,尽管您有不足之处,但是我认为您是一个极其高尚和非常好的人;请您相信我的话……”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甚至惊讶得后退了一步。霎时间,他忍不住想捧腹大笑,但是硬压了下去;他凑近一看,发现公爵似乎有点反常,起码有点特别。

“我敢打赌,”他大声说道,“公爵,您想说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也许,您这话完全不是对我说的……但是您怎么啦?您感到不舒服?”

“可能,很可能,您一语破的,也许,我想找的并不是您!”

他说完这话,似乎奇怪地,甚至滑稽地微微一笑,但是突然又好像激动起来,叫道:

“请诸位再不要谈起我三天前的所作所为了!对这三天我感到很羞愧……我知道我错了……”

“那……那您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呢?”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看到,您大概因为我而感到无地自容;瞧,您的脸红了,这说明您有一颗美好的心。我马上就走,请放心。”

“他到底怎么啦?难道他每次发病都是这样开头的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恐惧地问科利亚。

“请别在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没有犯病;我马上就走。我知道,我……有先天缺陷。我生了二十四年病,从出生直到二十四岁。现在你们把我的话就当作病人说的话好了。我这就走,马上就走,请诸位放心。我并不脸红,——因有病而脸红岂不滑稽吗,对不对?——但是我在社会上是个多余的人……我并不是因为自尊心作怪才说这话的……我在这三天里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一有机会就把这一切真诚地、坦率地告诉诸位。有这么一些观念。崇高的观念,是我不应该开口谈的,因为我一开口肯定会贻笑大方;希公爵刚才就提醒过我这点……我的举止很不得体,也缺乏分寸感;我说话词不达意,不能表达相应的思想,而这是对这些思想的凌辱。也因为我无权……再说我这人多疑,我……我坚信,在尊府,大家决不会欺侮我,大家都爱我,而且爱我胜过我应该得到的爱,但是我知道(我心里一清二楚),经过二十年的疾病缠身之后,一定会留下某种后遗症,因此我的行为不可能不引起大家哑然失笑……我说有时候……不是这样吗?”

说罢,他便东张西望,仿佛在等候人家的回答和决定似的。大家对于这种出乎意料的、病态的、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无缘无故的乖常行为都感到既难受又莫名其妙。但是这一乖常行为却引起一段奇怪的插曲。

“您何必在这里讲这种话呢?”阿格拉娅突然叫道,“您何必跟他们讲这个呢?跟他们!跟他们这号人!”

看来,她愤怒已极:她的两眼闪着怒火。公爵站在她面前哑口无言,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这里没有一个人值得您对他们说这种话!”阿格拉娅发作道,“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的一个小指头,都赶不上您聪明,赶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诚实,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聪明!您刚才把手帕掉了,这里就有人连弯腰给您拾手帕都不配……您干吗要自轻自贱,把自己看得不如大家呢?您干吗要糟蹋自己的一切,你干吗没一点自豪感呢?”

“主啊,简直难以想象!”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举起两手一拍。

“可怜的骑士!乌拉!”科利亚陶醉地叫道。

“住口!……他们怎么敢在这里,敢在您家公开欺侮我!”阿格拉娅突然冲着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嚷道,她已经处在一种不顾一切、什么也阻挡不住的歇斯底里状态,“为什么大家无一例外地都来磨折我!公爵,为什么他们接连三天,为了您,跟我纠缠个没完没了呢?我无论如何不会嫁给您!您要明白,我无论如何不会嫁给您,永远不会嫁给您!您要放明白点!难道能嫁给一个像您这样可笑的人吗?您不妨拿镜子照照您现在这副尊容!……他们干吗,干吗戏弄我,说我一定会嫁给您呢?您应该知道!您也是跟他们串通一起的!”

“从来没人逗她、戏弄她呀!”阿杰莱达害怕地嘟囔道。

“谁也没有想过,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叫道。

“谁逗她了?什么时候逗她了?谁会对她说这种话呢?她是不是在说胡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气得发抖,问大家道。

“所有的人都说了,无一例外,说了整整三天!我永远,永远不会嫁给他!”

阿格拉娅喊完这话后,突然失声痛哭,用手帕盖住脸,跌坐在椅子上。

“而且,他也没向您求过……”

“我也没向您求过婚呀,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公爵突然脱口说道。

“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又诧异、又愤怒、又恐惧地拉长声音叫道,“你说什么?”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说……我想说……”公爵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只是想对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说清楚……能够很荣幸地向她说明,我毫无向她求婚之意……将来也永远不敢存此妄想,……我对此毫无过错,真的,毫无过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我从来没有存此妄想,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即使将来也决不敢存此妄想,您会看到的:您放心好了!一定有什么坏人在您面前说了我坏话!您尽管放心!”

他一面说话,一面走近阿格拉娅。她拿开刚才盖住脸的手帕,匆匆瞥了他和他那惊慌失措的身影一眼,琢磨了一下他说的话,突然扑哧一声,冲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愉快,那么乐不可支,那么滑稽和充满嘲弄,以致使阿杰莱达第一个忍俊不禁,特别是当她看了一眼公爵的模样之后,她一扭身扑到妹妹身上,搂着她,也像她一样乐不可支地、像个女学生似地哈哈大笑起来。公爵看着她俩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突然笑了,并带着一副快乐的、幸福的表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道:

“好了,谢谢上帝,谢谢上帝!”

这时候,连亚历山德拉也忍俊不禁,开心得开怀大笑。似乎,这三人的哈哈大笑声永远没完没了似的。

“唉呀,真是些疯子!”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喃喃道,“一会儿把人吓得要死,一会儿又……”

但是,连希公爵也笑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笑了,科利亚也大笑不止,连公爵看着大家也哈哈大笑起来。

“咱们去散步吧,去散步吧!”阿杰莱达叫道,“大家一起去,一定要让公爵也跟咱们去;您不用走,您是一个很可爱的人!阿格拉娅,你看他多可爱呀!妈妈,您说对不对?此外,我还一定要,一定要亲吻他和拥抱他,以奖赏——奖赏他刚才对阿格拉娅的表白。Maman,亲爱的,您让我亲吻他吗?阿格拉娅!就让我吻吻你的公爵吧!”这个爱淘气的姑娘叫道,她果真连蹦带跳地跑到公爵面前,吻了吻他的前额。公爵也拉着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了握,使阿杰莱达差点没叫出来;他带着无边的欢乐望了望她,突然把她的一只手拉近嘴边,连连亲吻了三次。

“走呀!”阿格拉娅叫道。“公爵,您陪我一起走。这样做可以吗,Maman?可以让一个拒绝向我求婚的男人陪我一起走走吗?公爵,您不是已经永远拒绝娶我了吗?不是这样,不能这样把胳臂伸给一个女士,难道您不知道应当怎样挽一个女士的胳膊吗?这就对啦,走吧,咱俩走在大伙前面;您愿意走在大伙前面,tête-à-tête吗?”

她不停地说着,一面说一面格格地笑个不停。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停地说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

“都是一些十分古怪的人!”希公爵想,自从跟他们结识以来,他也许是第一百遍这样想了,但是……他喜欢这些怪人。至于说公爵,他也许不太喜欢他;当大家都走出门去散步以后,希公爵微微皱起眉头,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兴致很好,一路上直到游乐场,他不断引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发笑,她们俩对他所说的笑话也仿佛特别乐意笑似的,笑到后来,连他也不由得疑心,她俩也许根本就没听他在说什么。一想到这个,他没有说明理由就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已经非常真心诚意地在笑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话又说回来,姊妹俩一路兴高采烈,不断瞭望走在前面的阿格拉娅和公爵;看来,她们的小妹妹给她们打了一个大哑谜。希公爵极力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讲一些不相干的话,也许想分散她的注意力,结果却使她腻烦透了。她似乎心里很乱,思想支离破碎,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根本不回答。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今晚的哑谜还没有到此结束。最后一个哑谜就只落到公爵一个人头上了。当他们俩走出别墅,走了一百来步的时候,阿格拉娅用急促的低语向那噤若寒蝉、一言不发的男伴说道:

“往右看。”

公爵看了一眼。

“注意点看。瞧那边公园里,有三棵大树的地方……您看见一张长椅……一张绿色长椅了吗?”

公爵答道,看见了。

“您喜欢这位置吗?有时候,一清早,早晨七点左右,大家还睡着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坐坐。”

公爵嘟囔道,这位置美极了。

“现在您离我远点,我不想跟您挽着胳膊走路了。要不,还是挎着胳膊走吧,但是不许跟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人想想心事……”

这警告其实是不必要的;一路上,即使没有人命令他不许说话,公爵大概也不会说一句话。他听到关于那张长椅的话后,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一分钟后,他醒悟过来,惭愧地赶走了自己那种荒唐的想法。

在帕夫洛夫斯克游乐场,大家都知道,起码大家都这么肯定,平日光临此地的游客,比星期天和其他节假日到此地来的人要“上等些”,因为每逢节假日,便人群杂沓,“三教九流的人”从城里蜂拥而来。人们平日来此,虽非节日打扮,倒也服饰优雅。他们是到这里来听音乐的。这里的乐队也许的确是我国公园乐队中较好的一个,经常演奏一些新乐曲。虽然这里总的说来有某种家庭聚会,甚至亲近随便的气氛,但却显得异常庄重典雅。熟人们都是附近的避暑客,到这里来无非为了彼此见见面。许多人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轻松聚谈的机会,他们到这里来仅仅为了以乐会友;但是也有人是完全为了欣赏音乐才来的。吵吵闹闹的事难得一见,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使平日,磕磕碰碰的事也是有的。争吵在所难免。

这一回,夜色迷人,而且游客众多。乐队在演奏,乐队周围已经座无虚席。我们谈到的这一伙人坐在略微靠边一点的椅子上。挨着游乐场最左边的出口。纷至沓来的人群,优美的音乐,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神情开朗了些,也使小姐们的愁闷为之一扫;她们已经跟某些熟人照过面,远远地向某些熟人客气地点过头;已经打量了人们穿的衣服,发现了某些不顺眼的地方,品头论足了一番,讥讽地微微一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经常向人家鞠躬问好。阿格拉娅和公爵仍旧待在一起,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目。很快,有些相识的年轻人便走到妈妈和小姐们身边;有两三个人留下来说话;这些人都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他们中间有一位既年轻而又十分潇洒的军官,性格非常开朗,也十分健谈;他急忙跟阿格拉娅攀谈起来,想方设法极力引起她的注意。阿格拉娅对他很宽容,笑呵呵的,一说话就乐。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请公爵允许介绍他同这位朋友认识认识;公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们要他做什么,但还是彼此作了介绍,两个互相鞠躬,彼此伸出手去。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回答,或者非常怪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以致使那位军官莫名其妙地定睛看了看他,接着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时他才明白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所以想作这个介绍的用意,他会意地微微一笑,又转而跟阿格拉娅说起话来。只有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人注意到,阿格拉娅这时候陡地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发现别人在跟阿格拉娅说话和献殷勤,甚至有时候他也差点忘了他就坐在她身边。有时候,他真想离开这里,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从这里完全销声匿迹,他甚至希望到一处漫漫黄沙、荒无人迹的地方去,只要能让他独自一人去想他的心事就行,并且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要不的话,至少也让他待在自己家里,待在凉台上,但是必须身边没有任何人,既没有列别杰夫,也没有孩子们;让他倒卧在自己的沙发上,把脸埋进枕头,就这样躺它一天,一夜,再躺上一天。倏忽间,他又浮想联翩,想到那连绵的群山,想到群山中他所熟悉的某个地方,他十分怀念这地方,常常想起它,他过去在国外的时候,也常常喜欢到这地方去,从那儿遥望山下那座村庄,遥望山下那忽隐急现像一条白带似的瀑布,遥望远处的朵朵白云,遥望那座荒凉的古城堡。噢,他多么想现在能够到那儿去啊,就想一件事,——噢!一辈子就想这个——足够他想一千年的!就让,就让这里的人完全忘了他好了。噢,如果他们根本不认识他,而这一切不过是梦幻,这甚至很必要,甚至更好。不过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不是反正一样吗!有时候,他又猛然开始端详阿格拉娅,每次五分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是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他看她的那副神态,就像看一件离他两俄里远的东西似的,或者像看她的肖像画,而不是看她本人。

“您干吗这样看我,公爵?”她蓦地打断跟周围人的愉快的说笑,问他道。“我真害怕您这模样,老觉得您想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似的。不是这样吗,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他的眼神多怪呀!”

公爵听到人家跟他说话,似乎很奇怪,他想了想,没完全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没有回答,但是他看到她和大家都在笑,于是他也咧开嘴笑了起来。周围的笑声更大了;那名年轻军官大概很爱笑,居然扑哧一声大笑起来。阿格拉娅突然愤怒地低声道:

“白痴!”

“主啊!难道她把这样的……难道她完全疯了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暗自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是说着玩的。就跟那回说‘可怜的骑士’一样,说着玩的,”亚历山德拉向她耳边悄悄地断然说道,“没有别的用意!她又耍她那一套了,拿他寻开心,逗乐。不过这玩笑也开得太出格了;别让她胡闹啦,Maman!方才她跟个女演员似的装模作样,淘气得把我们吓了一跳……”

“还好,她骂的是这样一个白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向她低语。女儿的话毕竟使她心头轻松了些。

人家管他叫白痴,公爵毕竟还是听见了,他打了个哆嗦,但是倒不是因为人家管他叫白痴的缘故。“白痴”云云,他马上就忘记了。但是,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处的人群里,在他侧面的某个地方(他也说不清究竟在什么地方),有一张脸一闪而过,这是一张苍白的脸,头发鬈曲,发色较深,脸上挂着他所熟悉的,非常熟悉的笑容和眼神,——这脸一闪而过,霎时就不见了。很可能,这是他想象出来的;而这整个幻像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一丝苦笑、一双眼睛,以及系在那一闪而过的先生的脖子上的浅绿色的讲究的领带。这位先生究竟是走了呢,还是匆匆走进了游乐场,公爵不得而知。

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左顾右盼起来;这第一个幻像很可能是第二个幻像的前兆和先驱。肯定是这样。在他们动身来游乐场的时候,他难道就忘了会与他不期而遇吗?诚然,他进游乐场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他会到这里来,——他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集中精神,注意观察的话,那一刻钟以前他就可能发现,阿格拉娅偶尔也仿佛有点不安似的在捎带地左顾右盼,好像也在自己周围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现在,当他的不安变得十分明显的时候,阿格拉娅的激动和不安也随之增长,只要他一回头东张西望,她几乎也会立刻回过头去左顾右盼。随后,这一焦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从游乐场最靠边的那道门里,即靠近公爵和叶潘钦一家就座的那道旁门,突然走出了一大群人,起码有十个人左右。走在人群前面的是三个女人;其中两人出落得十分漂亮,因此她们身后跟着一大群爱慕者,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但是这些爱慕者和这些女人却与众不同,跟到这里来听音乐的其他游客也迥然有别。他们立刻几乎被所有的人发现了,但是大部分人极力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模样,除了有几个年轻人,冲他们微微一笑,彼此低声转告着什么。看不见他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的行动太显眼了,又说又笑,声音很大。不难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喝醉了酒,虽然有些人表面上穿得很讲究、很雅致;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外表十分奇特,穿戴也很怪,脸色怪异,而又亢奋;他们中还有几名军人;也有些人已经不年轻了;有些人穿得很舒适,宽袖大袍,衣服缝制得也很讲究,戴着戒指、领扣和袖扣,戴着上好的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长长的连鬓胡子,仪表堂堂,虽然让人看了有点恶心,上流社会见到这种人,常常像躲避瘟疫一样敬而远之。在我们那些郊外的避暑客中,有些人非常循规蹈矩,名誉也极好;但是,即使最谨慎的人,也无法每分钟都防范从邻家房舍上掉下来的砖头瓦块。可是这块砖头现在却准备落到围坐在乐队周围听音乐的循规蹈矩的听众们头上了。

从游乐场出来,走到乐队所在地的广场,必须走下三级台阶。可是这群人却在台阶旁停了下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下台阶,但是其中一个女人却挺身而出,往前走去;她的随员中敢跟她往前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模样相当稳重的中年人,从外表看,各方面都很正派,但那模样却像一个十足的孤家寡人,也就是属于那种从不与人交往、任何人也不与他交往的那号人。紧跟在那位女士之后的另一人,是一名外表十分可疑的、十足的流浪汉。此外,就再没有人跟在那个怪女人后头了;但是,她走下台阶的时候,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仿佛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跟在她后头似的。她仍旧大声地又说又笑;她的穿戴非常讲究,非常华丽,但略嫌花哨了点。她经过乐队向广场的另一端走去,那儿有辆私人马车正在等候什么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回到彼得堡以后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准备到她那儿去;但是,也许有种神秘的预感,使他想去而没有去。起码,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旦遇见她,他会产生什么印象,他有时候满怀恐惧地极力想象可能产生的印象。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俩的久别重逢将是痛苦的。在这六个月里,他好几次想起,在他还只从照片上看到这个女人的脸时,这脸给予他的最初的感觉;但是,他想起即使在仅由照片而产生的印象中,也有太多的令人痛苦的东西。在外省的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跟她见面,这一个月对他的影响是可怕的,可怕到他有时候甚至想驱散对于这个不久以前的时光的回忆。在这女人的脸上永远有一种使他感到痛苦的东西:公爵在跟罗戈任谈话的时候,用一种无限的哀怜之感来形容他的这一感觉,这样说是正确的:这张脸还在照片上就曾在他心头唤起过痛苦的哀怜;对于这女人的同情,甚至为这女人而感到的痛苦,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心,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噢不,甚至比这感情还要强烈。但是公爵并不满意他对罗戈任所说的话;直到现在,直到她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一刹那,他才明白,也许凭直觉才明白过来,他对罗戈任说的话里究竟缺少了什么。缺少的正是足以表示恐怖的言词;是的,就是恐怖!他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分钟,才完全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相信,而且由于自己的某些特别的原因,他深信,这女人一定疯了。倘若你爱一个女人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或者预感到有产生这种爱的可能性,可是你却突然看到她钉着脚镣,戴着手铐,关在铁栅栏里,在看守的棍棒下悲惨度日,——那么这种印象也许与公爵现在的感觉庶几近之。

“您怎么啦?”阿格拉娅扭头看着公爵,天真地拉了拉他的手,迅速低语道。

他向她转过头来,看了看她,望了望她那乌黑的、此刻在莫名其妙地闪闪发光的眼睛,他想对她微微一笑,但是倏忽间,又好像突然把她忘了,又把眼睛转向左边,又开始跟踪自己那奇特的幻像。这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正好走过小姐们的座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继续跟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一件什么事,大概这事很可笑,也很有趣,他说得很快、很兴奋。公爵记得,阿格拉娅倏地低声说道:“这女人多……”

这话模棱两可,也没有说完;她蓦地忍住了没再说别的,但是就这点也足够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但是又忽然向他们这边扭过头来,仿佛现在才发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的。

“哎—呀!他不就在这儿吗!”她突然停下来叫道,“这人真是神出鬼没:派多少人出去也找不到他,他倒干脆坐这儿,谁想得到呢……我还以为你在那儿……在你叔叔那儿哩!”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红耳赤,狂怒地看了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急忙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她。

“什么?!你难道不晓得?你们想想,他还不知道呢!开枪自杀啦!今天早上你叔叔开枪自杀啦!我还是方才,下午两点的时候听说的;现在已经半个京城都知道了;有人说他亏空了三十五万公款,有人说五十万。我还老指望着,他会留给你一大笔遗产呢;全给他挥霍光啦。这老头是个老色鬼……好了,再见,祝你bonnechance!你当真不想去吗?怪不得你提前退伍呢,真坏!其实这都是废话,你知道,早知道啦:也许昨天就知道啦……”

虽然在这无耻的纠缠里,在她故意显示本来不存在的交情和亲密无间里,一定另有目的,而且对于这点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还想置若罔闻,不了了之,对这个故意前来寻衅的女人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话却像一声霹雳打得他晕头转向;他一听到叔叔死了,脸就刷地白了,白得像块手帕,他不由得向那个报告噩耗的女人扭过脸去。就在这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且叫大家跟她一起站起来,从那儿跑了出去。只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在原地多待了一秒钟,似乎犹豫不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则仍旧站在那里,还没有从失神状态中清醒。但是叶潘钦一家离开后,还没走上二十步,就爆发了一场可怕的几乎大打出手的骚乱。

那位曾经跟阿格拉娅说过话的军官,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好友,他看到这情形后,怒不可遏。

“应该用马鞭抽她,要不然,降不住这臭娘们!”他几乎大声说道。(他想必过去就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confident。)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顿时向他转过身来,两眼倏地一闪;她向站在离她两步远,但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奔过去,那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根小巧的藤编手杖,她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手杖,用足气力由斜刺里向那个胆敢侮辱她的军官脸上抽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那军官气糊涂了,怒不可遏地向她扑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已经没有随从了;那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绅士早已溜之大吉,那位略有醉意的先生则站在一旁,使劲哈哈大笑。再过一分钟,当然,警察就会赶来,但是,此刻,如果没人出乎意料地挺身而出,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解围的话,她肯定要吃大亏:公爵也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倏地从后面抓住了军官的两只手。那军官一面把自己的一只手挣脱出来,一面使劲推了一下他的胸脯;公爵被他推得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但这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又出现了两个人出来保护她。站在试图行凶的军官面前的就是那位拳师,也就是读者已经熟悉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罗戈任过去那帮打手中的正式成员。

“我叫凯勒尔,退伍陆军中尉!”他神气十足地作了自我介绍。“如果您有意徒手交战的话,上尉,我将代替这位弱不禁风的女子,奉陪到底;鄙人精通全套英国拳术。别推推搡搡的,上尉,我很同情您受了奇耻大辱,但是,我不允许在大庭广众之中对一个女子拔拳相向。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就应该采取另一种办法,那才是体面的,如果这样,——不用说,您应当懂得我的意思了,上尉……”

但是,上尉已经清醒过来,已经不再听他唠叨。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了罗戈任,他迅速挽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胳臂,把她带了出去。罗戈任也似乎受到极大震动,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带走的时候,还恶狠狠地当面嘲笑了那个军官,并用踌躇满志的买卖人的口吻说道:

“得了!活该!瞧你那德行,满脸是血!得了!”

军官已经清醒,已经彻底明白他在跟谁打交道;这时公爵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军官客气地(不过用手帕捂住了脸)对公爵说道:

“您就是我刚才有幸结识的梅什金公爵吗?”

“她是疯子!她疯了!真的,请相信我!”公爵不知为什么向他伸出两只发抖的手,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道。

“我自然不敢夸口我在这方面是包打听;但是我需要知道您姓甚名谁。”

他向他点点头,走开了。在最后两位登场人物已经离开后又过了整整五秒钟,警察才赶到现场。话又说回来,这场争斗的持续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两分钟。听众之中已经有人站起身来走了,另一些人则挪动了一下位置,还有些人则对这次吵闹感到很开心;其余的人则议论纷纷,对此很感兴趣。一句话,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乐队又开始奏乐。公爵也跟在叶潘钦母女之后走了出去。如果他被人推倒,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想到或者来得及向左看一看的话,他就会看到,在离他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阿格拉娅正停下来观看这场乱作一团的活剧,这时,母亲和姐姐已经走远了,叫她,她也充耳不闻。希公爵跑到她身边,终于说服了她,劝她快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记得,阿格拉娅回到她们身边的时候,神情十分激动,刚才她们叫她,她大概没有听见。但是,整整过了两分钟,她们走进公园之后,阿格拉娅又用平常那种冷漠而又任性的声音说道:

“我想看看这幕喜剧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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