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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四

公爵陪同罗戈任走近自己别墅的时候,异常惊讶地发现,他那凉台上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人声鼎沸。一大群人在高高兴兴地哈哈大笑,又喊又唱;看去,似乎在争论什么问题,争得不可开交;一看就令人感到,他们正在非常快乐地消磨时光。果然,他走上凉台后发现,大家在喝酒,喝香槟,似乎已经喝了很久了,在饮酒作乐的人中,已经有许多人变得十分兴奋。所有的来客都是公爵的熟人和朋友,但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下子全来了,好像受到了邀请,虽然公爵并没有请任何人,连自己的生日也是他刚才无意中想起来的。

“你大概向谁宣布过,说你要开香槟酒,因此他们全跑来了,”罗戈任跟随公爵之后走上凉台时,嘟囔道,“他们这副德行咱知道;只要对他们吹声口哨,就屁颠屁颠地全来了……”他似乎怀着敌意地补充道,显然想起了他不久前的情况。

大家都用欢呼和祝贺迎接公爵,把他团团围住。有些人吵吵嚷嚷,十分热闹,有些人则安静得多,但是大家一听说今天是公爵生日,就都挤过来祝贺他。有些人的在场,比如布尔多夫斯基,使公爵很高兴;但是最令他惊讶的是,这伙人里面居然有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公爵看到他后,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候,列别杰夫喝得满脸通红,几乎手舞足蹈地跑过来解释;他已经醉态可掬,喝得相当可以了。从他唠唠叨叨的话里可以听出,大家不约而同地到他这里来是十分自然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期而遇。傍晚前,最先来的是伊波利特,他觉得自己的病好多了,想坐在凉台上等公爵回来。他斜躺在沙发上;然后列别杰夫,接着是他全家,也就是伊沃尔金将军和他的几个女儿,下楼来看他。布尔多夫斯基是陪伊波利特一起来的。加尼亚和普季岑是路过这里,顺道来访,似乎也刚来不久(他们来的时候也正是游乐场出事的那工夫);接着,凯勒尔来了,告诉了大家今天是公爵生日的事,要求开香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是顺道来访,刚来约莫半小时。喝香槟,以示祝贺,——此举主张最力的是科利亚。列别杰夫也就痛痛快快地把酒拿了出来。

“不过,拿的是我自己的,自己的!”他大着舌头对公爵说,“由我作东,以示祝贺,一会儿还要上甜食,上下酒菜,这事小女正在张罗;但是,公爵,您知道时下流行的是什么话题吗。您总记得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句名言吧。这是当代的热门话题,您哪,热门话题!提问与回答……捷连季耶夫先生很感兴趣……都不想睡了!香槟他只呷了一口,不会影响健康的……公爵,您坐过来点,给我们说说您的高见!大家都在等您,等着听您的远见卓识……”

公爵发现薇拉·列别杰娅那可爱而又亲切的目光,她也急急忙忙地穿过人群挤上前来。公爵置众人于不顾,第一个向她伸出手去;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祝愿他“从这天起幸福美满,万事如意”。说完这话后就一溜烟跑进了厨房;她正在那儿准备下酒菜;但是在公爵到来之前,她就开始忙活了——刚才她好不容易才撂下手里的活,跑出来一会儿,——跑到凉台上,费了老大劲听那些略带醉意的客人热烈地争论不休的那些她听来十分奇怪而又玄之又玄的问题。她妹妹张着小嘴,在邻近的一间屋子的箱子上睡着了,但是那小男孩,列别杰夫的儿子,却站在科利亚和伊波利特身旁,从他那兴奋的脸色看得出来,他准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边听边欣赏,哪怕一直站下去,连续站上十个小时也不嫌累。

“我一直在等您,看见您回来时十分幸福,感到分外高兴,”公爵在紧接薇拉之后,走过去跟伊波利特握手时,伊波利特道。

“您怎么知道我‘十分幸福’呢?”

“从您脸上看得出来。您向诸位先生问候之后,赶快坐到我们这边来。我一直在等您,”他又加了一句,特别强调他在等他。公爵说:“他坐得这么晚,可别影响健康呀?”他回答说,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三天前他就想死了,可是今天晚上却觉得好多了,而且从来都没这么好过。

布尔多夫斯基迅速站起来,嘟囔地说,他是“这样的……”,他跟伊波利特……是“陪他来的,”他也很高兴;又说他在信中“说了些废话”,而现在“简直很高兴……”他没把话说完,就紧紧握了握公爵的手,坐到椅子上。

公爵跟大家寒暄完毕后,走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跟前。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立刻挽起了他的胳膊。

“我只要对您说两句话,”他低声道,“有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咱俩先到一边去,就一忽儿。”

“就两句话,”另一个声音在公爵的另一只耳朵旁低声说道,接着另一只手从另一边挽起了他的胳膊。公爵诧异地发现一个头发蓬乱、面孔通红、向他边使眼色边笑的人,公爵立刻认出这人是费德先科,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记得费得先科吗?”这人问。

“您从哪儿冒出来的?”公爵叫道。

“他悔不当初!”凯勒尔跑过来叫道,“他躲在一边,不敢出来见您,躲在那边旮旯里,他追悔莫及,公爵,他自觉有罪。”

“他有什么错呢,这是哪儿的话呀?”

“我碰到了他,公爵,我刚才碰到了他,就把他带来了;他是我的朋友中少有的……但是他后悔了。”

“看到二位,我很高兴;请过去坐,跟大家坐一块儿,我马上回来,”公爵终于甩开了他们,匆匆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走去。

“府上真有意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道,“因此我很高兴地等了您半个来小时,终于把您等来了。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已经跟库尔梅舍夫把一切都谈妥了,所以特地前来请您放心;您大可不必担心,他对这件事的态度还是很讲道理的,更何况,依我看,也是他自己不对。”

“跟哪位库尔梅舍夫?”

“就是今儿傍晚您抓住他手的那位呀……他非常恼火,本来明天就想派人到府上来要求解释。”

“啊,真荒唐!”

“不用说,这事很荒唐,真要闹起来,结果也一定很荒唐;但是咱们这儿,这帮人就这德行……”

“您到这儿来也许另有贵干吧,叶夫根尼·帕夫雷奇?”

“噢,不用说,是有一点别的事,”他笑道。“亲爱的公爵,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动身到彼得堡去办那件倒霉事了(嗯,也就是我叔叔那事儿);您想想:这一切都是确凿的,而且,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使我吃了一惊,我都来不及上那儿去了(上叶潘钦家);明天我也去不了,因为我要去彼得堡,您明白吗?我也许有三两天不在这里,——一句话,我的事有点憷头。虽然这事并不非常重要,但是我还是认为有必要跟您开门见山地谈谈,而且还要不失时机,也就是在离开这里以前跟您解释清楚。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先坐一会儿,等这帮人散了以后再说;何况,除此以外,我也无处可去;我非常激动,反正躺下也睡不着。最后,我这样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虽然于心有愧,也不够正派;但是我还是要坦率地告诉您:我是来寻求您的友谊的,我的亲爱的公爵;您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好人,也就是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撒谎,也许根本就不会撒谎,而我现在有件事需要找个朋友商量商量,因为我现在倒霉透了……”

他又笑起来。

“糟就糟在这里,”公爵沉思有顷,“您想等他们散了以后再说,可是上帝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散。倒不如咱俩现在到公园里去;让他们稍候片刻;我表示一下歉意就行了。”

“不不,我这样做自有道理,我怕人家怀疑咱俩心急火燎地要谈什么事,别有用心;这里有人对咱俩的关系非常感兴趣,——您不知道这情况吗,公爵?倒不如让他们看到咱俩的关系本来就非常好,而不是需要紧急修补,这样要好得多,——您明白吗?再过两三个小时,他们也就散了;到时候,我再打扰您二十分钟,嗯——半小时吧……”

“好,那就请便;即使您不解释,我也太高兴了;对于您所说咱俩关系友好等美言,在下不胜感激之至。请原谅我今天心不在焉;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带着一种微微嘲笑的神态嘟囔道。“今天晚上,他老乐呵呵的。”

“您看出什么来了?”公爵蓦地一怔。

“亲爱的公爵,您没有怀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笑道,“您没有怀疑,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无非是想欺骗您,顺便向您刺探些什么情况吗,啊?”

“您想来探听些什么,这是毫无疑问的,”公爵终于笑起来,“甚至于,也许,您还想来稍稍地骗我一下。但是这有什么,我不怕您;再说,我现在怎么着都无所谓,您信不信?而且……而且……而且因为我首先深信,您毕竟是个非常好的人,说不定咱俩当真能成为好朋友的。我非常喜欢您,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您……依我看,是个很,很正派的人!”

“嗯,跟您打交道,不管打什么交道吧,至少十分愉快,”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最后说道,“咱们走吧,我要为您的健康干杯;我能跟您交往感到非常满意。啊!”他突然停下来,“这位伊波利特先生搬到您这里来住了?”

“是的。”

“我看,他还不至于马上死吧?”

“什么?”

“没什么,随便说说;我在这里跟他待了半小时……”

伊波利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等公爵,当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一旁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望着他们俩。当他们俩回到桌子跟前的时候,他十分激动,顿时兴奋起来。他的神情不安而又兴奋;额上渗出了虚汗。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除了经常流露出一种迷惘的不安以外,还流露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耐烦;他的目光无目的地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脸上。虽然他至今一直在积极参加大家七嘴八舌的谈话,但是他的兴奋还是忽冷忽热;说实在的,他神情恍惚,对谈话也似听非听;他的争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冷嘲热讽而又漫不经心地标新立异,似是而非;他常常没把话说完,就把一分钟前自己狂热地发表过的看法弃之不顾。公爵惊讶而又惋惜地发现,这天晚上,大家竟不加劝阻地让他喝了两大杯香槟,而且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那杯已经喝过几口的酒,已经是第三杯了。但是他发现这点已经是后来的事了;当时,他的观察力并不很强。

“您知道吗,您的生日恰好在今天,我感到非常高兴!”伊波利特大声说。

“为什么?”

“您以后会知道的,快坐下来;第一,因为您的……那帮人,都来了。我早料到会有人来的;我生平第一次猜对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今天是您的生日,不然的话,应当带点礼物来……哈哈!是的,我也许会带礼物来的!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

“离天亮两小时都不到了,”普季岑看了看怀表说。

“眼下,何必等天亮?天不亮,外面也能看见书,”有人指出。

“因为我要看看太阳喷薄欲出的情景。公爵,您以为怎样,可以为太阳的健康干杯吗?”

伊波利特的问话很生硬,对大家都不客气,仿佛在向别人发号施令似的,可是,好像,他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也行,咱们为太阳干杯;不过您应该保持平静,伊波利特,行不行?”

“您总让我睡觉;公爵,您成了我的保姆了!等太阳一出来,天上‘发出声响’(谁在诗歌里这么说的:‘在天上,太阳发出了声响’?虽然没意义,却很美!),咱们就睡觉。列别杰夫!太阳不是生命的源泉吗?《启示录》里所谓‘生命的源泉’指什么呢?公爵,您听说过‘苦涩星’吗?”

“我听列别杰夫说,这颗‘苦涩星’就是遍布欧洲的铁路网。”

“不,对不起,不能这样,您哪!”列别杰夫叫道,他跳起来,连连摆手仿佛想阻止刚才引起的哄堂大笑似的,“对不起,跟这些先生……所有的先生,”他蓦地转过身来对公爵说,“要知道,无非在某些方面是这样,您哪……”他说罢便不懂礼貌地在桌上连敲了两下,这使大家更加乐不可支。

列别杰夫虽然处在往常的“晚间”状态,但这次却过于兴奋了,加之受到在此以前长时间的“学术”辩论的刺激,——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的论敌一向抱着毫不掩饰的无边轻蔑。

“这样做欠妥,您哪!公爵,我们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约定,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得打岔;不得哈哈大笑;要让人家把话说完,然后,即使是无神论者,只要他们愿意,也可以反驳;我们曾公推将军做主席,可不是吗!要不然,成何体统?要不然,任何人的话都可以打断,而且正当他在阐述崇高而又深刻的思想的时候……”

“您说嘛,说下去嘛:没人打断您!”好几个声音说道。

“说下去吧,不过别信口开河。”

“‘苦涩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我一窍不通!”伊沃尔金将军回答,他神气活现地坐在不久前公推他做主席的那个座位上。

“我最爱听这些争得面红耳赤的辩论了,公爵,我指的自然是学术辩论,”这时凯勒尔嘟囔道,他兴致勃勃而又迫不及待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学术辩论和政治辩论,”他突然转过身去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几乎就坐在他身旁。“您知道吗,我最爱读报纸上有关英国议会的报道了,有意思的不是他们在议论什么(您知道,我不是政治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怎样彼此说明自己的看法,可以说,作为政治家的谈吐和风度吧,比如:‘坐在对面的尊贵的子爵’,‘同意愚见的尊贵的伯爵’,‘以自己的提案使欧洲感到吃惊的我的尊贵的论敌’,就是说,所有这类谈吐,自由人民的这一套议会制度——正是这点使吾辈感到神往!我感到迷醉,公爵。内心深处,我永远是个艺术鉴赏家,我向您起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照这种说法,这成什么了,”加尼亚在另一个角落里激动地说,“照您的说法,铁路成为可诅咒的,它给人类带来毁灭,它是落到地上,搅浑‘生命的源泉’的祸根,是不是?”

这天晚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特别兴奋,公爵觉得,他甚至很快活,几乎兴高采烈。他跟列别杰夫自然是开玩笑,存心逗他,但是说到后来,他自己也激动起来。

“不是铁路,不是的,您哪!”列别杰夫反驳道,在怒形于色的同时,又感到十分心满意足,“仅仅是铁路,还不至于搅浑生命的源泉,而是把这一切加在一起,统统是可诅咒的,我们最近几个世纪以来的整个趋向,整体说来,即在科学和实践两方面,也许的确是可诅咒的,您哪。”

“是真该诅咒呢,还是仅仅是也许?在当前的情况下,这是非常重要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

“该诅咒,该诅咒,千真万确地该诅咒!”列别杰夫狂热地肯定道。

“别急嘛,列别杰夫,每逢上午,您的脾气要好得多,”普季岑笑嘻嘻地说道。

“可是每到晚上要坦白些!每到晚上要诚恳些和坦白些!”列别杰夫转过身来对他热烈地说道,“忠厚些和明朗些,诚实些和可敬些,虽然我这样说可能给你们以可乘之机,但是我不在乎;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拯救世界,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路?——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搞工业、搞各种联合会、领取工资等等的人,用什么?用信贷?什么是信贷?信贷究竟会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瞧您那刨根问底的劲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我的意见是,谁不关心这类问题,谁就是上流社会的二流子。”

“信贷起码可以促进利益的普遍一致和均等,”普季岑说。

“仅此而已,岂有他哉!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普遍和平和普遍幸福,均出于这一需要!我斗胆请问,亲爱的先生,您的意思我了解得对不对?”

“要知道,吃、喝、住是人类的普遍需要,说到底,一种最完全而又科学的信念就在于,没有利益的普遍结合和协调一致,您就无法满足这些需要,看来,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想法,足以成为人类未来几个世纪的立足点和‘生命的源泉’,”已经十分激动的加尼亚说道。

“吃、喝这种需要,无非是一种自我保存感……”

“即使是自我保存感,难道还少吗?要知道,自我保存感是人类的正当法则……”

“这话是谁告诉您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喊道,“不错,这是法则,但是破坏的法则,也许还有自我破坏的法则也同样是正当的。难道就只有自我保存是人类的正当法则吗?”

“嘿!”伊波利特叫道,他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迅速转过身子,以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打量着他;但是他看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笑,也笑了起来,接着他又推了推站在他身旁的科利亚,问他现在几点了,甚至亲自伸出手来,把科利亚的银表拉到跟前,贪婪地看了看时针。接着,他又似乎忘掉了一切,在沙发上伸直身子,把手枕在脑后,开始看天花板;半分钟后,他又坐在桌旁,正襟危坐,注意地听已经激动到极点的列别杰夫的絮叨。

“这一说法是居心叵测和嘲弄人的,是一种使人难堪的想法!”列别杰夫紧紧抓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奇谈怪论,“这一说法是别有用心的,目的在于挑动敌对双方大打出手——但是这一想法却是有道理的!因为您是上流社会中专爱嘲笑别人的人和一名骑兵军官(虽然并非没有才能!),而且您也不知道,您的这一想法有多深刻,有多正确!是的,您哪。自我破坏的法则和自我保存的法则,在人类中起着同样的作用!魔鬼同样统治着人类,直到我们不知道的那个时间的界限。您在笑?您不相信有魔鬼?不相信有魔鬼,——这是法国人的思想,是一种浅薄的思想。您知道什么是魔鬼吗?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您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嘲笑他的外形,跟伏尔泰那样,嘲笑你们杜撰出来的魔鬼的蹄子、尾巴和双角;因为恶魔乃是一种神通广大和可怕的精灵,而不是你们杜撰出来的长着蹄子和双角的怪物。但是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

“您凭什么说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呢?”伊波利特蓦地叫道,好像突然犯病似的哈哈大笑。

“这说法很妙,而且别有所指!”列别杰夫夸奖道,“但是,问题并不在此,我们的问题是‘生命的源泉’是否枯竭了,随着……”

“随着铁路的到处出现?”科利亚叫道。

“并不是铁路这一交通工具,狂热的年轻小伙子,而是这整个潮流,也就是铁路可能给它充当所谓图像这一艺术表现形式的整个潮流。据说,它车声隆隆、来去匆匆,为的是造福人类!一位退隐的思想家抱怨道:‘人类也变得太喧闹、太工业化了,缺乏精神上的安宁。’另一位周游列国的思想家胜利地回答他道:‘让它去闹吧,但是,给饥饿的人类运去粮食的火车的隆隆声,或许,远胜于精神上的安宁。’他说罢便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我列别杰夫纵然鄙陋,我就不相信那些给人类运粮的火车!因为给全人类运粮的火车,倘若缺乏行为的道德基础,很可能十分冷漠地把人类的大部分排除在享有这些粮食的权利之外,而这一情形已屡见不鲜……”

“火车也会十分冷漠地排除?”有人接茬问道。

“这一情形已屡见不鲜,”列别杰夫不理睬这一问题,重申道,“已经有过一位自称是人类朋友的马尔萨斯。但是,道德基础摇摇欲坠的人类的朋友,便是一名食人生番,且不说他的虚荣心;因为人类的朋友数不胜数,但是您只要伤害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虚荣心,他们就会出于浅薄的报复心,立刻准备四处放火,焚烧世界,——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们中间的任何人也一样,其中也包括我这个最最卑贱的小人,因为我也许会头一个抱来劈柴,然后逃之夭夭。但是问题也不在这里!”

“那到底在哪里呢?”

“真没意思!”

“问题在于数世纪前发生的一则奇闻,因为我必须向诸位讲一讲发生在数世纪前的这则奇闻。在当代,在我们祖国,我希望,诸位,你们跟我一样热爱我们的祖国,因为就我而言,我愿意流尽甚至我的全部鲜血……”

“说下去!说下去!”

“在我们祖国,正如在欧洲一样,据可能做到的统计,也根据我的记忆所及,现如今,每隔四分之一世纪,换句话说,就是每隔二十五年,不会更多,人类就会遇到一次普遍的、饿殍遍地的、可怕的饥荒。这数字正确与否,我无意争论,但是相比之下,这算极少的了。”

“跟什么相比?”

“跟十二世纪和跟它前后相邻的几个世纪相比。因为当时,据著作家们的记载和证言,每隔两年,起码每隔三年,人类就会遇到一次普遍的饥荒,因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迫于无奈,人甚至采取了人吃人的办法,虽然秘而不宣。有这么一个寄生虫,临近晚年,谁也没有强迫他,就自动宣布,他在艰难困苦的漫长一生中,在严守秘密的情况下,竟亲手弄死并吃掉了六十名修士和若干名俗家婴儿,——最多不过六名,也就是说,与他吃掉的神职人员相比,数目要小得多。至于成年的俗家人,据了解,他倒从来没有抱着这一目的去碰过。”

“这不可能!”身为主席的将军差点用非常生气的声音叫道,“诸位,我常常跟他讨论和争辩诸如此类的说法;但是他常常说些荒诞不经和不堪入耳的事,毫无真实可言!”

“将军!想想围困卡尔斯的事,那才叫荒唐哩。诸位,你们迟早会知道,我的这段奇闻是毫不夸张的真实。我要说,几乎任何现实,虽然自有它无可争辩的法则,但是几乎永远是不可思议的和似乎不真实的。甚至越现实,有时显得越不真实。”

“难道真能吃掉六十名修士吗?”周围的人笑道。

“显然,他不是一下子把他们全吃掉,也许在十五年或二十年间才吃掉这么多,那就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了……”

“还自然?”

“就是自然嘛!”列别杰夫以一种学究式的固执反唇相讥道,“除此以外,天主教的修士,就其本性来说,天生容易上钩而又十分好奇,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骗进森林或者随便什么背静的地方,然后用上述办法杀而食之,——至于被吃掉的人是不是显得太多了,甚至达到了食人无算、漫无节制的地步,对此我无意争论。”

“诸位,这是真的也说不定,”公爵蓦地说道。

在此以前,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争论双方的意见,无意介入谈话;常常,紧接着一声哄堂大笑之后,他也发出会心的微笑。看得出来,他看见大家这么开心,这么热闹,非常高兴;甚至看见他们开怀畅饮,也非常高兴。整个晚上,他一句话不说也说不定,但是不知怎么一来,他突然想说话了。他的话说得非常严肃,以致大家都好奇地突然转过头来看他。

“诸位,我想说的是过去的确常常发生这样的饥荒。虽然我对历史知之甚少,不过这样的事我也听说过。看来,想必是这样的。我曾经到过瑞士的山区,非常吃惊地看到一座座古代骑士的废弃的城堡,这些城堡建筑在山坡上,下临悬崖峭壁,这些悬崖至少有半俄里高(如果从盘山小道攀援而上,足有好几俄里高)。城堡是什么,不言而喻:就是一大堆石头。工程浩大,令人难以想象!这当然都是那些贫苦的农奴建造的。再说,他们还要缴纳各种赋税,养活神职人员。他们哪里还能养家糊口和种地呢?他们当时的人数很少,想必活活饿死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东西吃。我有时候甚至想:在当时,这些人怎么没有完全绝种呢,他们居然没有出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咬牙挺过来的呢?肯定有一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也许这种人还很多,列别杰夫在这一点上无疑是对的。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把修士拉扯进来,他想用这事说明什么呢?”

“他大概想借此说明,在十二世纪,只有修士尚可一吃,因为只有修士身上有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

“这说法极妙,而且很有见地!”列别杰夫叫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碰过俗家子弟。在六十名神职人员中居然没有一名俗家子弟,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富有历史观的想法,由统计得出的想法,最后,便由一位能人根据这样的事实写成了历史;因为他把下面这件事提高到数学般精确,即神职人员起码比当时的所有其他人过得幸福、舒适六十倍。也许起码比所有其他人也要胖六十倍……”

“夸大了,夸大了,列别杰夫!”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我同意,这是一个具有历史观的想法,但是您究竟要说明什么呢?”公爵继续问道。(他说话的态度十分严肃,大家都在嘲笑列别杰夫,但是他对列别杰夫却毫无取笑和嘲弄之意,在这帮人的普遍调侃声中,他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不由得有点儿滑稽了;再过不大一会儿,大家就会反过来嘲笑他了,但是他对这点却视而不见。)

“公爵,难道您看不出来他是个疯子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向他弯过腰去说道。“方才这里有人告诉我,他想当律师和发表辩护演说想得发了疯,他还想去参加考试。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出洋相。”

“我要得出一个重大结论,”这时,列别杰夫大声吼道。“但是先让我们分析一下案犯的心理和法律状况。我们看到,这一案犯,或者可以称之为我的当事人吧,尽管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吃的东西,在他那奇异经历的整个过程中,他也曾经几次表露出悔罪之意,即放弃吃神职人员。我们从下列事实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点:我曾经提到,他毕竟吃了五名或六名婴儿,相比较而言,这一数字微不足道,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还是意味深长的。看得出来,他受到可怕的良心谴责(因为我的这位当事人是笃信宗教的、有良心的,我将在下面向诸位证明这点),他为了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孽,作为尝试,他六次将吃修士改为吃俗家人。至于说这是一种尝试,那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如果仅仅为了改换一下口味,那六名婴儿这一数字就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仅仅六名,而不是三十名呢?(我以一半对一半来说。)但是,如果这只是一种尝试,仅仅出于害怕亵渎神灵和侮辱教会的话,那么‘六’这一数字就变得很好理解了;因为尝试肯定不会成功,所以尝试六次也足以消除良心的谴责了。第一,依我看,婴儿未免太小,太小就是不大,所以在一定时间内,吃俗家婴儿之数,就比吃神职人员之数多出二至四倍,所以他的罪孽虽然从一方面说减轻了,可是说到底,从另一方面说,罪孽还是增加了,质没有增加,量却增多了。我所以能够这样来判断,诸位,这是因为我,当然喽,深入到十二世纪的一名案犯的心田之中。至于说我,我是十九世纪的人,我的看法可能与过去有别,特此奉告,因此,诸位,你们大可不必向我龇牙咧嘴,而将军,您这样做,就更加有失体统了。第二,根据我个人的意见,婴儿缺乏营养,也许,甚至太甜,也太腻了,因此满足不了他的需要,只会留下良心的谴责。现在是结局,是终场,诸位,古代和当代一个十分重大问题的答案就包含在这一终场之中!到头来,这案犯却去向修道院自首,自动向政府投案。请问,根据当时的法令,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酷刑啊,——他将受到车裂还是火刑呢?是谁敦促他去自首的呢?他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停在六十这一数字上,从此洗手不干,严守秘密,直到咽气呢?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从此不再吃修士,隐姓埋名,忏悔苦修,了此余生呢?最后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当修士呢?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可见,自有一种比火刑,甚至比二十年的吃人习惯更强大的东西!可见,自有一种无比强大的思想,压倒了所有这些不幸、歉收、折磨、瘟疫、麻风病,以及所有这些地狱般的痛苦,如果人类没有这一思想,就无法忍受这地狱般的痛苦了——这思想就是一种约束力,它为人指点迷津,使生命之泉更充沛,更能孕育生灵和万物!请诸位多多指教,在我们这个罪恶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有没有什么东西类似于这种约束力……本来我应当说在我们这个轮船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但是我把它说成了:在我们这个罪恶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因为我喝醉了,但是我这样说自有道理!请问,现在有没有一种思想,足以把现在的人类团结在一起,哪怕只有古代那种约束力、凝聚力的一半呢?最后,你们敢不敢说,在这颗‘星’下面,在把人们禁锢住的这面网下面,生命之泉尚未枯竭,没有被搅浑呢?大可不必用你们的丰衣足食,用你们的财富、饥荒减少和交通发达来吓唬我!财富多了,但是约束力、凝聚力少了;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的,一切都萎靡不振,大家都萎靡不振!我们大家,大家,大家都萎靡不振!……但是够了,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现在的问题是,最最尊敬的公爵,我们是不是该张罗早就给客人们预备下了的下酒菜呢?”

列别杰夫的皇皇弘论本来几乎把他的某些听众弄得怒不可遏(应当指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酒瓶不断在开),但是他的演说最后竟以下酒菜这一出人意料的收尾作结,立刻使所有的论敌与他言归于好了。他自己称这一结尾是“妙不可言地、律师式地使事情急转直下”。又响起了愉快的笑声,客人们又活跃起来;大家都从桌旁站起来,舒展一下四肢,在凉台上走动走动。只有凯勒尔对列别杰夫的皇皇弘论不满,而且神态异常激动。

“攻击文明,宣扬十二世纪的残暴,装腔作势,没有一点纯洁的心灵。请问,他自己是靠什么置备了这座房产的?”他拦住所有的人,然后又逐一拦住每个人,公然说道。

“我见过一位真正诠释《启示录》的人,”将军在另一角落,对另外一些听众,其中也包括普季岑,说道,他一边说一边抓住普季岑衣服上的纽扣,“这就是已故的格里戈里·谢苗诺维奇·布尔米斯特罗夫:他的话简直能烧穿人的心。第一,他戴上眼镜,然后打开一大本黑皮精装的古书,此外,还有一部雪白的长髯,再加因捐献有功而得到的两枚奖章。他开讲时神态十分威严,将军们在他面前肃然起敬,女士们都吓晕了过去,哼——可是这人却以下酒菜作结!简直不成体统!”

普季岑一边听将军说话,一边微笑,仿佛准备去拿礼帽似的,但是又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者不断忘记自己想做什么。还在大家从桌旁站起来之前,加尼亚就蓦地停止喝酒,把酒杯从身边推开;一片阴云掠过他的脸庞。当大家从桌旁站起身来以后,他就走到罗戈任身旁,挨着他坐下。给人的印象似乎他俩关系极好。起初,罗戈任也有几次想要悄悄走开,可是现在却低下脑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也忘了他本来是想走的。整个晚上,他滴酒未沾,一声不吭,若有所思;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大家和每个人。现在他给人的印象是,似乎他正在这里等候一件对于他非常重要的事,所以决定暂时不走。

公爵总共才喝了两三杯,只显得有点兴奋。他刚从桌旁站起身来,就遇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目光,想起了他俩之间即将举行的相互表白,便和气地向他微微一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向他点点头,又突然摆头示意,让他看伊波利特,——当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挺直四肢在沙发上睡着了。

“请问,这浑小子钻到您这儿来干吗,公爵?”他突然带着一种明显的懊丧和敌意说道,这使公爵很诧异。“我敢打赌,他不怀好意!”

“我发现,”公爵说道,“起码我有这样的感觉,他今天使您非常感兴趣,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话对不?”

“应该再加上一句:就我目前的情况看,我自己应该考虑的问题就够多了,因此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居然整个晚上目不转睛地不能不看这副令人讨厌的面孔!”

“他的脸很漂亮……”

“瞧,瞧,您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拉公爵的袖子,叫道,“瞧!……”

公爵再一次惊奇地打量了一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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