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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一

本书的两个人物在那张绿色长椅上相会以后,过了大约一星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十点半左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出门拜会朋友后回家,神情忧郁,落落寡欢,若有所思。

有这么一类人,很难寥寥数笔,一语破的,把他们最典型和最富特征的形象,一下子整个描述出来,人们通常把这类人叫做“普通人”、“大多数”,而这种人也确实构成任何社会的绝大多数。作家们在写自己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时,大部分总是极力选取几个社会典型,形象地和艺术地描写他们,——这些典型很少完整地在现实中遇到,虽然如此,他们却几乎比现实本身还现实。波德科辽辛作为一个典型,似乎夸张了些,但决不是向壁虚构,无中生有。有许多聪明人读了果戈理的剧本后,知道了波德科辽辛其人,居然立刻发现,有数十名乃至数百名他们的亲朋好友,酷似波德科辽辛。他们在阅读果戈理的剧本之前就知道,这些亲朋好友跟波德科辽辛一模一样,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这些人叫波德科辽辛。现实生活中新郎在举行婚礼前跳窗逃跑的,实属罕见,因为这样做,别的姑且不论,跳窗总也不大方便吧;话虽这么说,又有多少新郎,甚至都是些正人君子和聪明人,在结婚前,在内心深处也不由得自认为是波德科辽辛。同时也不是所有的丈夫都会动辄喊叫:“Tu l'as voulu,George Dandin!”但是,上帝,全世界的丈夫,在度过他们的蜜月以后,谁知道,也许就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天,就会成百万次、上亿次地从心中发出这样的呼喊呢。

总之,我们大可不必俨乎其然地作什么说明,我们要说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类人的典型性似乎被水冲淡了,然而所有这些乔治·唐丹和波德科辽辛之流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每个人都在我们面前川流不息地跑来跑去,不过其浓度似乎略稀罢了。最后,为了更充分地说明事实真相,还必须补充一点,即与莫里哀塑造的典型完全一样的乔治·唐丹,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但还是完全可以遇到的。话说到这里,我们也可以就此结束我们的这番议论了,因为它开始变得有点像杂志上的评论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有个问题没有解决:一个小说家应该怎样来处理平凡的、完全“普通”的人呢?怎样把他们展现在读者面前,才能使他们多多少少引起读者的兴趣呢?决不能在小说里完全忽略他们,因为这些平凡人物,而且其中的大多数,在平常一应事件的相互关系中,常常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忽略他们的存在,就会破坏真实感。让小说里充满典型,或者为了引起读者兴趣,让小说里充满一些千奇百怪,闻所去闻、见所未见的人物,也可能失真,而且也许反而使人感到乏味。我看,一个作家应该极力在平凡中去寻找既有趣味,又富有教育意义的情调。比如说,某些平凡人的本质,就在于他们永远不变的平凡性,或者更有甚者,尽管这些人作出了非凡的努力,变着法儿想要离开平凡和因循守旧的轨道,可是到头来还是依然故我,永远不变地依旧抱残守缺,——这样一来,这种人物倒也取得某种甚至别具一格的典型性,——平凡的典型,尽管平凡,但又不甘心于它固有的平凡,变着法儿想要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但是,想要独树一帜,又没有做到这点的丝毫本领。

属于这类“普通”或者“平凡”人的,就有本书中的几个人物,对于他们,迄今(我已经意识到这点)还未向读者交代清楚。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君,以及她的哥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这样的人。

诚然,没有比做这种人更让人懊丧的了,比如说,虽然很富有,出身也不坏,再加仪表不俗,受的教养也不坏,也不蠢,甚至还很善良,然而与此同时,却没有任何才华,没有任何特点,甚至没有一点怪癖,没有一点自己个人的思想,反正跟“所有的人”一模一样。财富倒有,但并不像罗思柴尔德那样富甲天下;出身世家,但是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足以荣宗耀祖的业绩;外表不俗,但风度欠佳;有相当的学识,但是无用武之地;人也似乎很聪明,就是没有自己的思想;良心是有的,但是待人缺乏宽厚,等等,等等,各方面都如此。世界上这种人多得不可胜数,甚至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多得多;这种人像所有的人一样,分为两大类:一类人智力平庸,另一类人则“聪明得多”。第一类人较幸福,比如说,智力平庸的“普通”人,最容易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而且还孤芳自赏,自以为得计。本书中的几位小姐,只要把头发铰了,戴上一副蓝边眼镜,并且自称是虚无主义者,就会立刻深信,她们一戴上眼镜,便会开始立刻拥有自己的“信念”了。有些人只要觉得自己心里有这么一星半点博爱和善良的感觉,便会立刻深信,任何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具有这种高尚的情操了,他在总的修养上应属佼佼者。还有些人只要道听途说地随便听到一些什么思想,或者掐头去尾地读了一页什么书,便会立刻相信,这就是“他自己的思想”,而且是用他自己的脑瓜想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既天真而又厚颜无耻(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简直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这一切仿佛不可思议,但却屡见不鲜。果戈理在庇罗果夫中尉这一令人惊叹的典型中,非常出色地展示了一名蠢货的这种既天真而又恬不知耻的心态,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才华横溢。庇罗果夫甚至毫不怀疑自己是天才,甚至比天才还天才,他自信到这种程度,甚至一次也没有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真是天才;话又说回来,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扪心自问的问题。伟大的作家为了满足读者被玷污的道德感,最后不得不让他挨了一顿揍,但是我们这位大伟人在挨揍以后,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土,而且为了提神醒脑起见,还吃了只千层饼,作者看到这情形后,惊讶得摊开两手,只得撇下读者,掉头不顾而去。我常常感到惋惜,果戈理笔下的大伟人庇罗果夫,竟然是个下级军官,因为庇罗果夫十分志得意满,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样的想象更容易的事了,即随着岁月的递嬗,他身上的肩章也会“逐级”递升,逐渐加厚,扭成图案,成为一名非常人物,比如说,万军统帅吧;甚至还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毫无疑问,十拿九稳,非这样不可:一旦晋升为将军,怎么不是万军统帅呢?这种人有多少后来在战场上遭到惨败啊?而在我们的文学家、学者、科学家和宣传家中,又有过多少像庇罗果夫这样的人啊。我说‘有过’,其实,不言而喻,现在也是有的。

本书中的登场人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属于另一类;他属于“聪明得多”的那类人,虽然他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出人头地的愿望。但是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这类人比之第一类人要不幸得多。问题在于,聪明的“普通人”,即使他有时异想天开(也许,终其生都如此),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和鹤立鸡群的人,但是他私心深处总还蠕动着一丝怀疑的阴影,使他惶惶乎不可终日,以致使这个聪明人有时候万念俱灰,夜不贴席;即使他乐天知命,但是他的私心深处仍有虚荣心在作祟,认为自己这辈子算彻底完蛋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不过极而言之,其实,这类聪明人的大多数,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悲惨的下场;除非在晚年,因肝火太旺,可能略染微恙,也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话虽如此说,这些人在乐天知命,安于现状之前,从青年时代起直到知天命、屈服于现状的年龄为止,有时候,而且时间非常长,总要不安分地胡闹一阵,其源盖出于幻想出人头地,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甚至还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有些本来老实本分的人,由于幻想出人头地,情愿低三下四,甚至去干卑鄙下流的事;甚至还有这样的情形:这些不幸的人中,有些人非但老实本分,而且心肠也好,是自己家中的顶梁柱,他非但用自己的劳动养家糊口,甚至还养活了一些不相干的人,那又怎么样呢?他仍旧一辈子不能心安理得!他这么克尽厥职地尽了做人的本分,每念及此,他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慰藉和心安理得,甚至,反而使他的火不打一处来,他想:“瞧,我这辈子蹉跎岁月,尽忙活些什么了,就是这些俗事束缚了我的手脚,就是这些俗事妨碍了我发明火药!如果没有这些拖累,说不定,我一定会有所发明或发现(或者发明火药,或者发现美洲),我虽然说不准究竟是什么,但是一定会有所发现或发明,那是十拿九稳的!”这些先生的最大特点是,他们的确一辈子都拿不准他们究竟要发明或发现什么,他们一辈子究竟准备发明或发现什么:发明火药呢,还是发现美洲?但是他们的痛苦,他们想要发明或发现什么的愿望,恐怕当年连哥伦布或伽利略都不能望其项背。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这样开始他的生涯的,但也不过是开始而已。他还要折腾很长时间。他一面不断地、深深地感到自己没有才能,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压制不住的愿望,深信他是一个独立不羁、能够有所作为的人,——这种矛盾心理,甚至几乎从他少年时代起,就深深刺伤了他的心。这个年轻人看见什么都眼红,而且容易冲动,想要什么非马上弄到手而后快,甚至好像他生下来就神经过敏,他那非马上弄到手而后快的冲动,他自以为是一种力量。他总想出人头地,而且这愿望十分强烈,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有时候真想铤而走险;但是事情一到须要豁出去,铤而走险的时候,我们这位英雄又往往显出过人的聪明,瞻前顾后,不敢造次。这使他很痛苦。也许,遇到机会,他甚至不惜去干最卑鄙下流的事,只要能达到他向往的目标;但是,好像故意同他作对似的,他一走到某一界线,就止步不前,变成了正人君子,不愿去干过于卑鄙下流的事(话又说回来,至于小的、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永远准备去干的。)他厌恶而又憎恨地看待自己家庭的穷困和家道中落。尽管他很清楚,就目前来说,他母亲的名声和性格,还是他想取得功名利禄的主要靠山,可是他对母亲的态度仍旧十分傲慢,不把她放在眼里。他踏进叶潘钦将军府的门槛后,立刻就对自己说:“只要有利可图,要卑鄙就干脆卑鄙到底。”可是他几乎从来没有卑鄙到底。但是他为什么想到自己非卑鄙下流不可呢?他对阿格拉娅当时简直感到害怕,但是他并没有抛弃对她的非分之想,而是想拖拖再说,以备万一,虽然他从来不敢信以为真,她会对他青眼格外。后来,当他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发生那段故事的时候,他又突然异想天开,认为有了钱就可以办到一切。“该卑鄙就卑鄙吧,”他当时每天都洋洋得意,但是又不无恐惧地对自己念念有词似地说道;“要卑鄙就要无所不用其极,”他不断给自己打气,“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脸红心跳,可是咱脸不红,心不跳!”在输掉阿格拉娅之后,他为情势所迫,心灰意懒,心情十分沮丧,因此也就当真把一个发狂的男人送给一个发狂的女人,而这个发狂的女人又反过来赏给他的那笔钱,他拿出去交给了公爵。还钱这事,后来他曾一千次地追悔莫及,虽然他也时常自吹自擂,引以为荣。当公爵继续留在彼得堡之际,他的确哭了三天三夜,但在这三天中,因为公爵以过分的同情关注他,他因此也就恨透了公爵,他想,把这么一大笔钱还回去这件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他承认,他的全部烦恼,无非因为他的虚荣心不断受到摧残,但是这个自供状尽管高尚,却使他十分痛苦。仅仅在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看清,并且深信,他追求像阿格拉娅这样一位纯洁天真而又脾气古怪的姑娘,发展下去,后果会变得多么严重。追悔莫及啮咬着他的心;他辞去了公职,沉湎于烦恼和灰心丧气之中。他跟父母双亲一起住在普季岑家,一面靠普季岑养活,一面又公开地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与此同时,他也常常听从他的劝告,并且明智地总是征求他的高见。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对普季岑很有气,比如说,普季岑居然胸无大志,不想做罗思柴尔德,甚至都没有给自己立下这样的奋斗目标。“既然放高利贷,就干脆走到底,敲骨吸髓,从人们身上榨出钱来,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犹太人的王!”普季岑为人本分而又文静;他听到这话后只是付诸一笑,但是有一次他却认为必须跟加尼亚好好解释一番,他这样做甚至带有几分人格的尊严。他列举事实向加尼亚说明,任何坑蒙拐骗等不正当的行为他是不做的,加尼亚不应该管他叫犹太佬;至于金钱有这样的价值,那不是他的错,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实事求是,他不过是做“这项”买卖的代理人,此外,因为他办事认真,一丝不苟,他已经有了点小名气,为一些显贵和名流所赏识,现如今他的买卖正越做越火。“我不会成为罗思柴尔德的,也没这个必要,”他又笑着加了一句,“我想在翻砂街买一幢房子,甚至买两幢也说不定,但是到此也就为止了。”“谁知道呢,也许买三幢也说不定!”他在心中盘算,但是他从来不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而是把幻想藏在心底。造化就爱这种人,而且对他们十分青睐:它要奖赏给普季岑的决不止三幢,而肯定是四幢房子,究其因,盖由于他从小就知道,他永远当不了罗思柴尔德。但是,话又说回来,超过四幢房子,造化也决不会对他恩赐格外了,普季岑将来虽然事业有成,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妹妹则完全不同。她的愿望也十分强烈,但是她的愿望更执着,而不是冲动。当达到必须豁出去,铤而走险的地步时,她办事十分谨慎,决不会贸然造次,但是,即使在没有达到这个地步以前,她也常常三思而行。诚然,她也属于那种幻想出人头地的“普通”人,但是她非常快地意识到,她身上没有一点特别的过人之处,而且她对此也不十分伤心,——谁知道呢,也许出于一种别具一格的骄傲吧。她毅然决然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嫁给普季岑君;但是她在下嫁给他的时候,根本没有像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类似情况下会毫不迟疑地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能达到目的,卑鄙就卑鄙吧”(当她的哥哥表示赞同她的这一决定时,甚至当着她的面都差点没这样说出来。)甚至正好相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在嫁给普季岑之前,就有充分根据地坚信,她这位未来的夫婿为人谦虚有礼,几乎很有教养,大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也永远做不出来的。至于小的卑鄙下流的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认为这不过是小节,根本未予查访;这种无关痛痒的小节哪里没有呢?她要找的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再说,她知道,她一旦出嫁,就可以给自己的母亲、父亲和两个兄弟以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她看到哥哥惨遭不幸,尽管从前家庭内部有种种误解,她还是想助他一臂之力。普季岑也曾(当然是友好地)催促加尼亚出去找个工作做。有时候,他对他开玩笑地说:“你瞧不起将军和将军的头街,可是你瞧,‘他们’最后照样都能当上将军,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他们凭什么说我瞧不起将军和将军的头街?”加尼亚颇有腹诽地暗自寻思。为了帮助哥哥,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下决心要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她涎着脸挤进叶潘钦府,她能够做到这点,也是小时候的交情帮了她的大忙:因为她和她哥哥从小就跟叶潘钦府的三姊妹在一起玩。我们应当在这里指出,如果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不时拜访叶潘钦府,存有某种非分之想的话,那么她也许就从她所属的那一类人里立刻脱颖而出了;但是她并不存有这类非分之想;就她而言,她的打算还是颇有根据的。她根据的是这个家族的性格。她曾经孜孜不倦地研究过阿格拉娅的性格。她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把他们俩(她哥哥和阿格拉娅)重新撮合在一起;也许,她也的确达到了某种目的,也可能她打错了算盘,比如说,她对哥哥的期望太高了,她指望他做到他永远做不到,而且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事。不管怎么说吧,她在叶潘钦府活动得相当巧妙:一连几星期,她都没有提到她哥哥,说话十分公道,也异常真诚,一言一行虽然随便,但却颇具尊严。至于她内心深处有何想法,她也不怕扪心自问,而且她丝毫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地方。正是这点给了她力量。不过有时候她也发现自己难免会发脾气,她的自尊心很强,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被强压下去的虚荣心;特别是有些时候,每当她离开叶潘钦府时,她几乎总是发现自己犯有这种毛病。

而现在,她正从叶潘钦府回来,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她这时正愁眉不展,若有所思。在这种愁眉不展中,可以看出某种哭笑不得的苦衷。普季岑住在帕夫洛夫斯克的一座不起眼的,但却十分宽敞的木屋里。这座房子坐落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很快就将完全归他所有了,因此他已开始在这方面策划,把这所房子转卖给别人。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登上台阶的时候,听见楼上有人在大吵大闹,她听出这是她哥哥和爸爸在嚷嚷。她走进客厅后,看见加尼亚在屋里忽前忽后地跑来跑去,脸都气白了,就差没有扯自己的头发了,她皱了皱眉头,带着一脸倦容跌坐在长沙发上,帽子也没摘。瓦里娅很明白,如果她再沉默一分钟,不开口问她哥哥为什么跑来跑去,他肯定会大发脾气,因此,最后,她匆匆地用发问的口气问道:

“还是过去那事儿?”

“什么过去那事儿!”加尼亚叫道。“过去那事儿!不,只有鬼知道现在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反正不是过去那事儿!老家伙简直疯了……母亲在痛哭。真的,瓦里娅,随你怎么想都可以,反正我非把这老东西轰出去不可,要不……要不然的话,我就离开你们,自己搬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大概他想起了,连他自己都住在别人家,总不能把人家从别人家里赶出去吧。

“应当迁就些嘛,”瓦里娅喃喃道。

“干吗迁就?对谁迁就?”加尼亚一听这话,火就不打一处来,“对他的卑鄙行为吗?不,随你怎么想都可以,反正这样下去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是什么作风:自己错了,还气壮如牛。‘我不想从大门进来,给我把围墙拆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什么血色不血色的,”瓦里娅不高兴地答道。

加尼亚注意地看了看她。

“到那边去了?”他突然问道。

“去了。”

“等等,又嚷嚷了!真丢脸,而且又偏在这时候。”

“什么这时候?这时候也没什么特别呀。”

加尼亚更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妹妹。

“打听到什么消息了?”他问。

“起码全在意料之中。我打听到,这一切全都千真万确。我丈夫说的话比咱们俩都正确;他起初认为可能发生的事,全应验了。他在哪儿?”

“不在家。什么事应验了?”

“公爵成了正式的未婚夫,这事已经定了。是两个姐姐告诉我的。阿格拉娅同意了;她们甚至都不隐瞒(要知道,在这以前一直藏着掖着,神秘极了。)阿杰莱达的婚礼又延期了,他们想把两桩喜事一起办,在同一天,——真富有诗意!简直像首诗。你还是做首诗来庆贺一下他们新婚吧,别在屋里跑来跑去瞎折腾了。今天晚上,别洛孔斯卡娅要上他们家去,她来得正是时候;还有一些别的客人。他们要把他引荐给别洛孔斯卡娅,虽然他已经同她认识了;看来,要当众宣布。她们只怕他当着众客人的面进屋的时候,可别碰翻和打碎什么东西,或者自己砰的一声倒下;这人是说不定的。”

加尼亚很注意地听完了妹妹的话,但是使他妹妹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对他来说惊人的消息,似乎并没有对他产生十分惊人的影响。

“怎么说呢,这事明摆着嘛,”他想了想,说道,“这么说,全完了!”他调皮地看着妹妹的脸,仿佛自我解嘲地加了一句,而且仍旧在屋里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不过步子慢多了。

“还好,你对这事的态度很理智,很冷静;真的,我很高兴,”瓦里娅说。

“如释重负;起码你的担子轻了。”

“我似乎是真心诚意地为你效劳的,既不怨天尤人,也不惹人讨嫌;我还没问过你呢,你想娶阿格拉娅,到底想寻找什么样的幸福。”

“难道我……我想娶阿格拉娅是寻找幸福?”

“好了,劳你驾,别唱高调了!当然是这样。完了,把咱俩也愚弄够了。老实说,我对这门婚事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对待过,办这事也不过‘碰碰运气’而已,我寄希望于她那可笑的性格上,主要是为了让你高兴;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吹。甚至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现在,你跟妹夫就会撵我出去找个事做;就会夸夸其谈地说什么为人处世应该锲而不舍,百折不挠呀,凡事应该从小处做起呀,等等,我都背熟了,”加尼亚说罢,哈哈大笑。

“大概,他脑子里又有什么新想法了!”瓦里娅想。

“那边怎样——欢天喜地,我是说父母亲?”加尼亚蓦地问道。

“好像并不高兴。不过,你自己也想象得出;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满意;母亲害怕;过去,她就瞧着他恶心,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不说你也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这样的女婿是岂有此理的,不可想象的,这很清楚。我问的是现在,那边现在怎么样?她正式同意了?”

“她至今没有说过‘不同意’,——这不齐了;但是也不可能指望她有别的表示。你知道,她一向扭扭捏捏,磨不开面子,简直像疯子:小时候,她因为不肯出去见客,竟会钻进柜子里,一坐就是两、三小时;现在长高长大了,还是老脾气。要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边的确出了什么大事,甚至她也完全变了。据说,为了不露声色,她从早到晚变着法儿取笑公爵,可是每天她又肯定会对他说些悄悄话,因为他好像天马行空,满面春风……据说,那模样儿可笑极了。这话,我也是从她们那儿听来的。我也觉得,她们是在当面取笑我,我是说那两个姐姐。”

加尼亚终于皱起了眉头,也许,瓦里娅为了试探他的真实想法,故意拿这个题目来大做文章。但是这时候楼上又发出了一声喊叫。

“我非把他轰出去不可!”加尼亚大声吼道,仿佛很高兴能借此发泄一下心头的懊恼似的。

“那他就会像昨天一样,到处去给咱丢人现眼了。”

“什么——什么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昨天?难道……”加尼亚突然觉得非常害怕。

“啊呀,我的上帝,难道你还不知道?”瓦里娅忽然醒悟。

“什么……他莫非当真到那边去过?”加尼亚恼羞成怒地叫道,脸刷地红了,“上帝,你不是刚刚从那边来吗!你听说什么了?老家伙到那边去过?是不是去过?”

加尼亚扭身就向门口冲去;瓦里娅赶上前去,伸出两手,拉住了他。

“你怎么啦?啊呀,你上哪儿呀?”她说,“现在让他出去,肯定会做出更荒唐的事,逢人便说!……”

“他在那边究竟干什么了?说什么了?”

“她们自己也说不清,也没听明白,反正把大家吓了一跳。他去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不在;他又求见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起初,他求她谋个差事,想找个事做,后来就开始告我们的状,告我,告你妹夫,特别是告你的状……反正说了一大堆废话。”

“你就打听不出来?”加尼亚歇斯底里发作似地浑身哆嗦。

“上哪打听呀!他自己都闹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可能她们没全告诉我。”

加尼亚抱着脑袋,跑到窗口,瓦里娅在另一扇窗户旁坐了下来。

“阿格拉娅真可笑,”她蓦地说道,“她叫住我,说道:‘请向令尊和令堂转达我个人的特别敬意;我将在日内找个机会拜会一下令尊。’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严肃。真叫人纳闷……”

“该不是取笑吧?该不是取笑咱们吧?”

“问题正在于毫无取笑之意;叫人纳闷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你认为,她知道不知道老头的事?”

“她们家肯定不知道,对这点我有把握;但是你倒提醒了我,阿格拉娅也许知道。就她一个人知道,因为她向父亲一本正经问候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偏偏向他问候呢?假如她知道的话,一定是公爵告诉她的!”

“不难弄清是谁告诉她的!贼!真丢人。我们家出了贼,‘一家之长’成了贼!”

“得了,别胡扯了!”瓦里娅生气极了,叫道,“喝醉了酒,胡闹,不就是这样吗。到底谁造的这谣?列别杰夫,公爵……他们也不是好人;聪明得过了头。我把他们看扁了。”

“老家伙是个贼和醉鬼,”加尼亚尖酸刻薄地继续说道,“我是要饭的,妹夫放高利贷,——这能叫阿格拉娅看了不眼红吗!没说的,美极了!”

“这个放高利贷的妹夫,却把你……”

“养活了,是不是?请你不必客气嘛。”

“你发什么火呀?”瓦里娅忽然若有所悟。“你像个小学生,什么也不懂。你以为这一切就会在阿格拉娅眼里使你丢人现眼吗?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可以回绝一门最好的亲事,却会心甘情愿地跑到阁楼上去找一名穷大学生,跟他一起挨饿,——这就是她的理想!如果你能坚定地、自豪地忍受咱们家一蹶不振的处境,你就会在她眼里变得十分招人喜欢,——可是你永远也弄不明白个中奥妙。公爵就是这样把她引上钩的:第一,他根本就没有下钩,第二,他在大家眼里是个白痴。光凭她为了他竟把全家搞得不得安宁,就足以看到她现在喜欢什么了。唉,你们呀,什么都不懂!”

“好,懂不懂,咱们等着瞧,”加尼亚令人莫测高深地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老头的事。我估计,公爵守口如瓶,决不会说出去。他也决不会让列别杰夫出去乱说;尽管我软磨硬泡,他对我都不肯全说出来……”

“这么说,你自己也看到,即使他不说,人家也统统知道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还指望什么呢?假如你现在还不肯死心的话,这事在她眼里,也只会赋予你一种受苦受难、代人受过的架势吧。”

“哼,尽管她很浪漫,真要跟她大闹起来,她也怕。一切都要适可而止,大家都要有个限度,不要逼人太甚,你们都是这德性。”

“阿格拉娅会怕?”瓦里娅火了,轻蔑地瞧了瞧哥哥,“我看呀,你内心真卑鄙!你们这帮人都分文不值。尽管她既可笑,脾气又怪,可是却比你们大家高尚一千倍。”

“好了,没什么,没什么,别生气啦,”加尼亚又自以为得计地嘟囔道。

“我只是可怜妈,”瓦里娅继续说道,“我怕父亲的事会传到她耳朵里,唉,我真怕!”

“她肯定知道了,”加尼亚说。

瓦里娅本来想站起来,上楼去看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但是又停了下来,注意地看了看哥哥。

“谁能告诉她呢?”

“可能是伊波利特。他一搬到咱们家,我想,他的第一桩快事就是向母亲报告这事。”

“请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公爵和列别杰夫已经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科利亚更是蒙在鼓里。”

“你问伊波利特?自己打听出来的呗。你简直想象不出,这混账东西有多鬼;他是个专门造谣生事的人,他的鼻子灵极了,什么出乖露丑、丢人现眼的事,他一闻就知道。哼,信不信由你,可我相信他已经把阿格拉娅抓在手心里了!即使没有抓住,过不了多久,也一定会抓住的。罗戈任也跟他有了来往。公爵怎么就看不出这点呢!他现在多么想对我暗中使坏,把我撂倒啊!他把我看成他的眼中钉,这点我早就看透了,凭什么,他又何苦,人都快死了,——我真不明白!但是我非得让他吃个哑巴亏不可;你瞧着吧,不是他使绊把我撂倒,而是我使绊把他撂倒。”

“既然你这么恨他,那又干吗招他上门呢?再说,他值得你使绊把他撂倒吗?”

“招他来,是你的主意。”

“我是想,这人可能有用;他现在爱上了阿格拉娅,还给她写过信,你知道吗?她们问过我这事……他还差点没写信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呢。”

“就这点来说,这人并不危险!”加尼亚一声冷笑,说道,“话又说回来,这里一定有蹊跷。至于说他爱上了阿格拉娅,这非常可能,因为他大小是个男人嘛!不过……他决不至于给老太婆写匿名信。这是一个居心叵测、微不足道而又自鸣得意的庸才!我坚信,我有把握,他肯定在她面前搬弄是非,说我是阴谋家,他就是从这里下手的。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简直像傻瓜,对他说了许多不应该说的话;我以为,他仅仅出于要对公爵进行报复,就会对我有利;谁知道他竟是这么个诡计多端的畜生,哼,现在我算把他看透了。至于偷钱的事,他肯定是从他母亲(那个上尉太太)那儿听来的。老家伙干出这种事来,还不是为了上尉太太。他突然无缘无故地告诉我,‘将军’答应给他母亲四百卢布,就这样完全无缘无故地告诉我,而且毫不客气。我立刻全明白了。他这样看着我的眼睛,那模样好像其乐无穷似的;他肯定也告诉妈了,无非为了把她的心撕碎,借此取乐。我倒要请问,他为什么还不死呢?要知道,他曾经答应过再过三星期就死的呀,而现在,在这里,倒反养胖了!也不咳嗽了;昨天晚上他自己都说,已经两天不咯血了。”

“让他滚蛋。”

“我倒不恨他,我蔑视他,”加尼亚傲慢地说。“是的,是的,就算我恨他,就算吧!”他蓦地怒气冲天地叫道。“我要当面把这话告诉他,即使他倒在床上,快死了!你假如看过他写的自白书就好了,——上帝,真是既无耻又天真!他就是庇罗果夫中尉,他就是以悲剧告终的诺兹德廖夫,而主要是个浑小子!我恨不得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也让他大吃一惊,知道他是老几……就因为他当时没有闹成功,所以就向所有的人报复……这是怎么回事?楼上又吵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嘛?这么吵吵嚷嚷,我简直受不了。普季岑!”他向走进房间的普季岑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咱们这儿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算一站?这……这……”

可是吵闹声迅速逼近,房门倏地大开,但见伊沃尔金老头满脸通红,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地向普季岑冲去。紧跟在老头后面的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科利亚和跟在最后面的伊波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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