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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三

将军掀起的风波,发生在其他任何时候,都可能不了了之。从前,他也常常发生这类突如其来的胡闹,虽说次数相当少,因为一般说,他还是个非常老实的人,脾气也几乎很好。他也许有一百次曾经同他近年来喜欢寻衅闹事的坏脾气斗争过。他会忽然想起,他是“一家之长”,于是便同妻子言归于好,真心诚意地痛哭流涕,负荆请罪。他对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尊敬到了崇拜的地步,因为她许多次都默默地原谅了他,甚至当他丑态百出,妄自菲薄的时候,也爱他。但是通常,将军对喜欢寻衅闹事的坏脾气所作的慷慨大度的斗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将军也是一个非常“容易冲动”的人,虽然只是就某一方面来说;他通常受不了在自己家里过那种闭门思过和无所事事的生活,于是便起来抗争;他常常陷入一种狂热,也许就在这时候他已经在责备自己了,但是他又克制不住:先是争吵,然后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要求大家对他诚惶诚恐,五体投地,毕恭毕敬。最后,他就离家出走,有时候,甚至一走就是很长时间。近两年来,他对自己家的事也就知道个大概,或者道听途说,耳闻而已,他也不想详细过问,并不觉得自己对此负有一丝一毫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是这次“将军掀起的风波”却非比寻常;大家都好像知道什么,又都好像怕提起这事。仅仅三天前,将军才“正式”回到家来,也就是回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身边来,但是他这次并不像往常“回家”时那样,心平气和,于心有愧,而是相反——非常烦躁。他喋喋不休,但又焦躁不安,碰到任何人,都跟人家热烈交谈,仿佛相见恨晚似的;但是,他谈话的内容五花八门,而又出人意料,使人摸不着头脑,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如此不安。有时候,他又显得很快乐,但多半若有所思,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突然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讲叶潘钦家,讲公爵,讲列别杰夫),但是讲到一半又会突然打住,从此再不开口,如果别人继续问他什么问题,他就用傻笑来回答,然而,他尽管在傻呵呵地笑,却没有发觉人家正在问他问题。昨天夜里,他又叹气,又哼哼,把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知道为什么她给他做了一夜热敷);快天亮时,他又突然睡着了,而且一睡就是四小时,醒来后便发作了十分严重而又漫无头绪的疑心病,最后,便以同伊波利特争吵和“诅咒这个家”而告终。人们还发现,在这三天里,他虚荣心十足,因此非常容易生气。科利亚规劝母亲时坚持说,这都是因为他酒瘾发作,也许还因为思念列别杰夫(将军近来跟他特别要好)所致。但是,三天前,他突然跟列别杰夫吵了一架,而且分手时怒不可遏,他甚至跟公爵也闹得不很愉快。科利亚曾请公爵解释一下个中原因,最后他不由得怀疑,公爵一定有什么事不肯告诉他。如果像加尼亚很有把握地推想的那样,在伊波利特和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之间,的确发生过某种特别的谈话的话,那么令人奇怪的是,加尼亚径直称之为“造谣生事之徒”的这位坏先生,竟没有发现,若以同样的方式来开导开导科利亚,不也是一桩赏心乐事吗!很可能,这“浑小子”还不算太坏,并不像加尼亚跟妹妹谈起他时描绘的那么坏,坏是坏,然而是另一种坏法;而且他也不见得仅仅为了使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心碎”,而把自己的观察所得告诉她。我们不要忘了,促使人的行为的动因,通常比我们后来加以说明的要错综复杂得多,而且错综复杂得难以胜计,这些动因也很少能够明确无误地描述出来。一个讲故事的人,最好的办法,有时还不如把事情经过简单说出来为好。我们在继续说明将军闯下的这场大祸时,就准备采取这一方法;因为不管我们如何绞尽脑汁,想言简意赅地一带而过,我们认为还是非常有必要给予我们这部小说的这一次要人物,比我们原来所设想的更多的注意和篇幅。

事情经过是按照下列顺序逐一发生的:

列别杰夫到彼得堡去查访费德先科之后,当天便与将军一起返回。但是他此行到底有何收获,他什么也没告诉公爵。要不是公爵这时候心不在焉,忙于思考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的话,他一定会很快发现,即使在这以后的两天内,列别杰夫不仅没有对他作任何说明,甚至恰好相反,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极力回避同公爵见面。最后,公爵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觉得奇怪,这两天内,当他偶尔见到列别杰夫的时候,据他后来回想,列别杰夫好像总是满面红光,兴高采烈,而且差不多总是跟将军在一起。这两朋友难舍难分,一刻也分不开。公爵有时候听到,楼上常常传来他俩高声而又快速的谈话声,以及伴有大笑的愉快争论;甚至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他还听到从楼上传来出人意料地猛然响起来的军中的敬酒歌,他立刻听出这是将军的嗄哑的男低音。但是歌才开头,又戛然而止。接着,又有将近一小时,楼上仍在继续着极度兴奋的谈话,而且从各种迹象看,说话人已经喝醉了。可以猜想得出,在楼上开怀畅饮的两朋友,这时正在互相拥抱,后来,其中一人哭了。接着又突然爆发了剧烈的争吵,但是很快又偃旗息鼓,鸦雀无声。在整个这段时间内,科利亚一直心事重重,十分焦虑。公爵大部分时间不在家,而且有时候回家也很晚;他每次回家,总有人向他报告,科利亚找了他一整天,到处打听他。但是两人见了面,科利亚又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要说,除非说他对将军及其眼下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们东游西逛,在离这儿不远的小酒馆里买醉,在大街上,又是拥抱,又是骂街,互相挑逗,可是又难舍难分。”当公爵对他说,过去差不多每天也是这样的时候,科利亚又无言以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他现在担心的究意是什么了。

第二天;在唱过敬酒歌和发生争吵的那个夜晚之后,上午十一点左右,公爵正想出门,这时,将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有什么事显得特别激动,几乎像受到什么强烈的震动似的。

“很久以前,我就在寻找机会能够荣幸地见到您,深受尊敬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很久了,非常久了,”他含糊不清地说道,一边非常紧地握着公爵的手,差点把公爵的手都握疼了,“非常,非常久了。”

公爵请他有话坐下来再说。

“不,我不坐,况且我耽误您出门了,我——下次再说吧。看来,我可以乘此机会祝贺您……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什么心愿?”

公爵很窘。他跟许多与他处在同样情况下的人一样,满以为谁也看不见,谁也想不到,谁也不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放心,尽管放心!我决不会惊扰您那十分微妙的感情的。我是过来人,我懂,当别人……可以说吧……多管闲事……诚如俗话所说,不让他管的事就别管。这点,我每天早晨都有体会。我来找您另有他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公爵。”

公爵再一次请他坐下,他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除非就谈一秒钟……我是来向您求教的。当然,我的生活没有实际目标,但是我尊重我自己,也尊重……俄国人所不屑一顾的务实精神,总之,我想……我希望自己、贱内、犬子和小女都处在这样的地位……一句话,公爵,我是来向您求教的。”

公爵热烈地赞扬了他的打算。

“嗯,这都是扯淡,”将军很快打断了他的话,“我要说的主要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说穿了,我想来找您说明一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因为我坚信您的为人是真诚的,您的感情是高尚的,您是……您是……您对我刚才说的话不感到惊奇吗,公爵?”

公爵假如不是特别惊奇,那也是非常注意和好奇地注视着自己的客人。老将军的脸有点苍白,他的嘴唇有时在微微颤动,两只手也好像总也安静不下来似的。他才坐了几分钟,已经有两次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而且突然站起,又突然坐下,显然,他丝毫没有留意自己的举止。桌上放着几本书,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起一本书,看了看随手翻开的那一页,又立刻合上,放回桌子,接着又顺手抄起另一本书,这回已经不翻开了,而是用右手拿着,而且在其余的时间里一直拿在手里,在空中不断地挥来挥去。

“够了!”他突然叫道,“看得出来,我过于打扰您了。”

“哪里哪里,哪能呢,劳您驾,恰好相反,我正洗耳恭听,希望能够了解……”

“公爵,我希望使自己处在一种受人尊敬的地位,我希望自尊自重,并且尊重……自己的权利。”

“一个具有这样愿望的人,仅此一点,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了。”

公爵说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坚信这话一定会产生十分良好的效果。他仿佛本能地感觉到,随便说一句华而不实,但却听来悦耳的话,只要说得恰到好处,就足以突然征服像将军这样一个人的心,使他心平气和,特别是当他处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的时候。无论如何要让这样一位客人心里轻松地走出去,不过,使他作难的事也正在这里。

这句话使将军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听后很感动,也很高兴:将军在感动之余霎时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开始进行长篇大论而又兴高采烈的说明。但是不管公爵怎么聚精会神,怎么洗耳恭听,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将军讲了约莫十分钟,讲得又快又热烈,好像都来不及一一说出他那纷至沓来的思想似的;说到最后,他的眼里闪着泪花,但是听来听去,还是只能听到一些没头没尾的句子,一些出人意外的话和一些出人意外的思想,突如其来地脱口而出,又突如其来地言语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够了!您了解我了,我也就放心了,”将军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像您这样一颗心,是不可能不了解一个受痛若、受煎熬的人的。公爵,您像理想中的好人那样高尚!别人在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您还年轻,因此我祝福您。说穿了,我来找您,是想请您给我定个时间,我有要紧的话跟您谈,这就是我最主要的希望。我前来寻求的主要是友谊和心;我永远无法遏制我的心灵的要求。”

“那为什么不现在说呢?我准备洗耳恭听……”

“不,公爵,不,”将军热烈地打断他的话道,“不是现在!现在谈不过是幻想!这事太,太重要了,太重要了!进行谈话的这时刻,将是决定我最后命运的时刻。这是属于我的时刻,我不愿意在这个神圣的时刻,有什么人,随便哪个莽撞的无耻之徒闯进来打断我们的谈话,而这样的无耻之徒是屡见不鲜的,”他突然俯首向公爵耳语,那神态既奇怪又神秘,近乎害怕似的,“这样的无耻之徒还抵不上您脚上的一只鞋后跟,亲爱的公爵!噢,我不是说抵不上我脚上的!请您特别注意,我没有提到我的脚;因为我这人太自重了,决不可能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但是只有您一个人能够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弃自己的鞋跟于不顾,也许正表现出我那无与伦比的自尊和自豪。除您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懂的。而他则是所有其他人之冠。他什么也不懂,公爵;完全,完全不懂,也没法懂!要懂就必须有一颗心!”

到后来,公爵几乎害怕起来,便定于明天这时候约他见面。将军昂首走了出去,似乎得到极大的安慰,几乎心平气和了。晚六时许,公爵着人请列别杰夫到他那儿去一趟。

列别杰夫急匆匆地召之即来。他一进门就开口说道:“承蒙召见,不胜荣幸!”好像这三天他简直躲着藏着,极力避免跟公爵见面这事,连影子都没有似的。他在椅子边上坐了下来,又是做鬼脸,又是满脸堆笑,两只小眼睛笑眯眯的,不断东张西望,两只手搓来搓去,他那副神态好像在非常天真地等候恭听什么重要的消息似的,——似乎,大家对这消息已经望穿秋水,期待已久,而又不言自明。公爵感到一阵厌恶;他心里很清楚,大家突然都在等他做出什么举动,大家都在注视他,好像要向他道喜似的,大家说起话来也转弯抹角,含沙射影,又是微笑,又是挤眉弄眼。凯勒尔已经进来出去地跑了三次,那副神态也好像要过来道喜似的:每次来总是喜气洋洋,刚开口,一句话没说完,就匆匆溜了出去。(最近几天,他不知道在哪儿拼命喝酒,还在一家什么台球房大吵大闹。)甚至科利亚,虽然满腹心事,也开始有两、三次含糊不清地跟公爵谈起一件什么事。

公爵开门见山,而且带有几分恼怒地问列别杰夫,他对将军眼下的状况有何高见,为什么将军如此不安。他三言两语地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不安,公爵,特别是在咱们这个奇怪而又不安的时代;就这样,您哪,”列别杰夫带着几分冷漠的神态答道,而且很不高兴地闭上了嘴,那模样仿佛大失所望似的。

“这是什么哲学!”公爵微微一笑。

“讲点哲学还是需要的,在咱们这个时代,在实际应用中,尤其需要,但是人们常常轻视哲学,您哪,就这么回事。就我来说,深受尊敬的公爵,我虽然多蒙信任,但也只是在您知道的某一点上,而且也只到一定程度为止,不能越雷池一步……这道理,我懂,而且心平气和,毫无怨言。”

“列别杰夫,您好像因为什么事在生气?”

“毫无此意,一点也不,深受尊敬而又光芒四射的公爵,一点也不!”列别杰夫举起手来,贴在心口,喜气洋洋地叫道,“恰好相反,我立刻明白,无论就我在上流社会的地位,无论就我的智力水平和心灵素养,也无论我的财富积累,以及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都不配得到您那可敬而又大大高于我期望的信任;如果我能为您效劳的话,我甘愿做您的奴隶和仆人,决无贰心,……我没有生气,我是伤心,您哪。”

“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哪能呢!”

“决无贰心!无论现在,也无论在当前的情况下,都如此!在遇到您,并以我的心灵和思想注视着您的行动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虽然我不配得到他的友好的通知,但是我作为房东,在适当的时候,在预期的大喜日子以前,他也许会给我发个指示,至少是打个招呼吧,告诉我一声即将发生和预期将要发生的变化……”

列别杰夫说这话时,用两只锐利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惊讶地望着他的公爵;他依然指望能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我简直一句话也不懂,”公爵近乎愤怒地叫道,“而且……您简直是最可怕的阴谋家!”说罢,他蓦地哈哈大笑,而且打心眼里笑出声来。

霎时间,列别杰夫也哈哈大笑起来,他那喜气洋洋的目光表露出,他的希望不仅明朗了,而且得到了加倍的证实。

“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您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不过请您别见怪,我对您的(而且不仅是您一个人的)天真感到惊讶!您非常天真地期待我做出什么举动,而且就在现在,就在这时候,这使我不免对您感到抱歉和惭愧,因为我没有任何事能满足您的好奇心;但是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的确没有什么事,这是您可以想象得到的。”

公爵又笑起来。

列别杰夫端起架子,正襟危坐。有时候,他的确好奇心很强,甚至好奇得过于天真和惹人厌烦;但与此同时,这人又相当狡猾,善于旁敲侧击,可是在有些情况下又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由于公爵一再冷淡他,几乎把他变成了自己的仇人。但是公爵之所以冷淡他,并不是因为看不起他,而是因为他的好奇心所涉及的问题十分微妙。公爵对自己的某些幻想,几天前还看成是行同犯罪,可是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却把公爵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仅仅看作是对他个人的厌恶和不信任,于是他带着一颗受到伤害的心走开了;因为公爵的缘故,他不仅嫉妒科利亚和凯勒尔,甚至还嫉妒自己的女儿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其实,就在这时候,他也许还可以向公爵报告一个使公爵非常感兴趣的新闻,而且他也真诚地想要这样做,可是他却板着脸,没有开口。

“话又说回来,我能替您做些什么呢,深受尊敬的公爵,因为现在毕竟是您……您叫我来的呀?”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终于说道。

“我只想问问将军的情况,”片刻间,公爵也若有所思,这时猛地一怔,“还有……关于您那桩失窃的事,也就是您告诉过我的关于丢钱的事……”

“具体指什么呢,您哪?”

“又来了,好像您现在不明白我的意思似的!唉,上帝,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您怎么老爱演戏呢!那笔钱,钱,也就是您丢的那四百卢布,放在钱包里的,一大清早,您去彼得堡以前,还特地跑到我这里来告诉我的那笔钱,——您究竟明白了没有呢?”

“啊,您是说那四百卢布呀!”列别杰夫拖长声音说道,好像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公爵讲的是怎么回事似的。“谢谢您,公爵,谢谢您的由衷关心;我对此深感荣幸,但是……钱,我找到了,早就找到了。”

“找到了!哎呀,谢谢上帝!”

“您发出的这声感叹,是极其高尚的,因为四百卢布对于一个辛辛苦苦,靠劳动为生,而又拉家带口,拉扯着一大群没娘的孩子的穷光蛋来说,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当然,您终于把钱找回来了,我很高兴,”公爵急忙改口道,“但是,……您是怎么找到的呢?”

“非常简单,在我挂上衣的那把椅子底下找到的,因此,看得出来,那钱包是从兜里掉到地板上的。”

“怎么会掉到椅子底下去呢?不可能,您不是跟我说过,您把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吗;您怎么可能把这个最主要的地方看漏了呢?”

“问题就在于我的的确确看过了,您哪!记得清清楚楚,我的确看过了!我把椅子搬开,趴在地上,这地方我都用手摸过,因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那里什么也没有,就像我的手掌一样,光溜溜的,空空如也,然而我还是摸过来摸过去。一个人倒了霉,丢失巨款,一心想把钱找回来,常常会发生这类自欺欺人的举动:明明看见什么也没有,这地方空空如也,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那里看上十几遍。”

“好,就算这样吧;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还是不明白,”公爵莫名其妙地嘟囔道,“以前,您说过,那儿没有,您在那地方找过,可是那儿又忽然出现了?”

“可不是又忽然出现了,您哪。”

公爵奇怪地看了看列别杰夫。

“那么将军呢?”他蓦地问。

“您问将军是什么意思,您哪?”列别杰夫又听不明白了。

“啊呀,我的上帝!我问您,您在椅子底下找到钱包以后,将军说什么了?你们俩以前不是一起找过吗!”

“以前是一起找来着,您哪。不过说实在的,这次我没有吱声,我觉得还是不向他宣布为好,我没告诉他钱包已经找到了,而且是独自找到的。”

“为……为什么呢?钱没少吗?”

“我打开钱包;分文不差,一卢布也没少,您哪。”

“您哪怕来告诉我一声呢,”公爵若有所思地说。

“我怕打搅您,公爵,何况您也许,可以说吧,正百感交集;此外,我自己也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找到的样子。我打开钱包,看了看,然后收起来,又放到椅子底下了。”

“那又干吗呢?”

“不干吗,您哪;出于好奇心,想进一步看看,”列别杰夫搓着手,突然嘻嘻一笑。

“那么说,打前天起,现在,钱包还在那里放着?”

“噢,不,您哪;只放了一天一夜。要知道,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想让将军自己把它找出来,您哪。因为,既然我都能找到,那么,这么一个,可以说吧,极其显眼地放在椅子底下、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东西,为什么将军就不能看到呢!我几次搬起椅子,把钱包挪动了几回,让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但是将军竟丝毫没有发现,就这样在那儿放了整整一天一夜。看得出来,他现在十分心神不定,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又说又笑,嘻嘻哈哈,要不就忽然对我大生其气,我也闹不清为了什么,您哪。后来,我走出房间,故意让门开着;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话,大概替那只装有钞票的钱包担心,可是他突然大生其气,终于什么话也没说,您哪;上街后还没走两步,他就撇下我到街对面去了。直到晚上,才在小酒馆里遇见他。”

“但是,最后,您还是从椅子下面把钱包收起来了,是吧?”

“没有,您哪;就在当天夜里,钱包在椅子底下不见了,您哪。”

“那么钱包现在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您哪,”列别杰夫忽然笑了,他边说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挺直了身子,快乐地望着公爵,“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在我自己穿的这件上衣的前襟里。瞧,您不妨亲自看看,摸摸,您哪。”

果然,在上衣左边的衣襟里,在正前方,在最显眼的地方,鼓鼓囊囊地好像挂着一只大口袋,只要一摸就感觉得出,里面装着一只皮夹子,是从破了的口袋掉到下面去的。

“我掏出来一看,分文不差,您哪。我又把它放了回去,而且从昨天上午起,我就让它装在前襟里,走来走去,甚至让它在两条腿上来回磕碰。”

“您竟没留心?”

“我竟没留心,您哪,嘿嘿!深受尊敬的公爵,您想想(虽然这事并不值得您如此关注),我的几只兜一向好好的,可是却在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破洞!于是我出于好奇仔仔细细看了看,——好像是什么人用削笔刀划破的;几乎叫人难以置信,您说是不是?”

“那……将军呢?”

“整天在生闷气,昨天和今天都这样;极不满意,您哪;一会儿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甚至达到谄媚的程度,一会儿又多愁善感,声泪俱下,要不就忽然大发脾气,那模样简直叫我看了害怕,真的,您哪;公爵,我毕竟是个书生,而不是名武夫。昨天,我们坐在小酒馆里,我无意中撂起衣襟,搁在最显眼的地方,摞得高高的;他乜斜着眼,在生闷气。他现在连正眼也不瞧我,早就不瞧我了,您哪,除了喝得酩酊大醉,或深受感动的时候,才抬头瞧我一眼;但是,昨儿个,他有两三次抬起头来看我,弄得我毛骨悚然,脊梁上一阵发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打算明儿个就把这钱包找出来,不过在明天没有到来之前,我还要带着这钱包溜达一晚上。”

“您干吗这样折磨他呢?”公爵叫道。

“没折磨他,公爵,我没折磨他呀,”列别杰夫热烈地接口道,“我真心地爱他,而且……尊敬他;而现在,信不信由您,我更看重他了;对他的评价也更高了,您哪!”

列别杰夫讲这话的时候,神情严肃,态度真诚,这反倒使公爵恼怒起来。

“爱他,又这样折磨他!得了吧,光凭他把您丢的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放到椅子底下和放在上衣里面,光凭这一点,他就直截了当地向您表明,他并不想跟您耍滑头,而是老老实实地求您宽恕。听见了吗:求您宽恕!可见,他寄希望于您的不究既往和宽宏大量上,他相信您对他的友谊。可是您却把这么一个……十分诚实的人弄到这么一种屈辱的地位!”

“十分诚实,公爵,他的确是一个十分诚实的人!”列别杰夫两眼闪着泪花接口道,“最最高贵的公爵,只有您一个人能说出这种天公地道的话!正因为这点,我才对您一片忠诚,甚至崇拜您,虽然我有各种各样的缺点,都烂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来找钱包,立刻找,而不是等到明天,瞧,现在我当着您的面把它掏出来了;这不是钱包吗;钱也全在里面,您先收下,最最尊贵的公爵,您先收下,保存到明天。明天或者后天我再来拿;您知道吗,公爵,我看,在丢失钱的头一夜,这钱肯定藏在我家小花园里的什么石头底下;您以为怎样?”

“留神,不要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钱包找着了。只要简简单单地让他看到,衣襟里已经啥也没有了,他会明白的。”

“就这样吗?还不如干脆说找到了好,就假装在这以前一直没往这上面想,行吗?”

“不——行,”公爵想了想,“不——行,现在已经晚了;这样更危险;真的,不如不说话!但是您对他的态度要和蔼些,但是……也不要做得太过分了,而且……而且……您知道吗……”

“知道,公爵,知道,也就是说,我知道也许我做不到;因为这事需要有颗像您这样的心。再说他这人爱发脾气,又爱纠缠人,他现在对我的态度,有时显得很高傲;一会儿淌眼抹泪,跟我拥抱,一会儿又突然糟践我,看不起我和挖苦我;唔,还不如我把衣襟撂起来,让他瞧瞧,嘿嘿!再见,公爵,因为我显然耽误了您的工夫,可以说,妨碍了您兴味盎然的沉思遐想……”

“但是,看在上帝分上,要像过去那样,严守秘密!”

“一定轻手轻脚地去办,您哪!”

但是,虽然这事已经了结,可是公爵却比过去更加心事重重了。他迫不及待地等候明天同将军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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