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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九

“您当然不至于否认,”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直接面对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的布尔多夫斯基开口道;布尔多夫斯基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慌乱。“您不至于否认,当然也不会想煞有介事地否认,您是在令堂和令尊——十等文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正式结婚后过了整整两年才出生的吧。您的出生日期非常容易用事实来证明,在凯勒尔先生的那篇文章里公然歪曲这一事实,乃是对足下和令堂十分可气的事,这只能说是凯勒尔先生自己幻想出来的欺人之谈,他想用这种办法来强调您的权利有目共睹,从而有利于您。凯勒尔先生说,他在文章发表前,曾经把这篇文章读给您听过,虽然读的不是全文……无疑,他并没有向您读到这个地方……”

“的确没有读到,”拳师打岔道,“但是,所有事实都是一位熟知内情的人告诉我的,我……”

“请原谅,凯勒尔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先让我把话说完。我向您保证,一会儿会谈到您这篇大作的,到那时候,您再作解释也还不迟,现在最好让我们从头说起。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舍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普季岑娜的帮助下,从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薇拉·阿列克谢耶芙娜·祖布科娃(一位寡居的女地主)那里,弄到了一封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二十四年前从国外写给她的信。我在接近薇拉·阿列克谢耶芙娜之后,经过她的指点,我又去求教一位名叫季莫费·费奥多罗维奇·维亚佐夫金的退伍上校,他是帕夫利谢夫先生的远亲和生前好友。我从他那里又得到了两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也是从国外写给他的信。根据这三封信,以及信中注明的日期和讲到的事实,可以准确无误地证明,毫无推翻的可能甚至疑惑的余地,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出国的时候,正好在您布尔多夫斯基呱呱坠地的一年半之前(而且他一连三年侨居国外,没有回国)。令堂从来没有离开过俄国,这,您是知道的……眼下,我就不来读这几封信了。因为现在时间已晚;我只把事实先予点明。但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若有意,可以定个日子,哪怕明天上午也行,到我那里见面,把您的见证人(来多少人都行)和笔迹鉴定人都带来,你们将会确信我所讲的事实是有目共睹、确凿无疑的。这对于我已毫无疑问。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件事,不消说,也就不攻自破,不了了之了。”

他的话音刚落,又出现了一阵普遍的骚动和深深的激动不安。布尔多夫斯基蓦地从坐椅上站起来。

“如果这话属实,那我上当了,上当了,不过不是上切巴罗夫的当,而是很早以前就上了人家的当;我不要找人鉴定笔迹,也不要同您见什么面,我相信您的话是真的,我拒绝……一万卢布,我不要……再见……”

他拿起帽子,推开座椅,想要走开。

“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不介意,”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低声而又亲切地阻止他,“请您再待一会儿,哪怕就待五分钟也行。与这件事有关,还发现了几件非常重要的事,特别对于您,无论如何非常值得一听。依愚见,您不应当不知道这些事,如果把这件事说清楚了,您心里也许会愉快些……”

布尔多夫斯基默然坐了下来,微微低下了头,似乎心事很重,若有所思,列别杰夫的外甥也跟着他坐了下来,他本来也站起来,想陪他一起出去;此人虽然还没有到张皇失措和失去勇气的地步,但也显得很尴尬。伊波利特皱紧眉头,神态凄然,似乎感到很惊讶。然而,这时候,他又很厉害地咳嗽起来,甚至手帕都被咯出来的血弄脏了。拳师见状差点吓坏了。

“哎呀,安季普!”他痛苦地叫道。“我当时就跟你说过……好像就前天吧,我说,你可能的确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也说不定!”

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两三个人笑得最响。

“凯勒尔先生,您刚才点明的这个事实太珍贵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接着说道。“然而,根据非常准确的材料,我仍有充分的理由肯定,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虽然非常清楚他出生的时间,但是他完全不知道有关帕夫利谢夫侨居国外的情况:帕夫利谢夫在国外度过了大半生,即使回到俄国,也从来只作短暂的停留。此外,他当时出国这件事本身,平常已极,二十多年后已无人记得,甚至连帕夫利谢夫的至亲好友也已淡忘,更不必说当时尚未出生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了。当然,现在要进行调查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也应该承认,我所取得的调查材料,得来纯属偶然,也很可能得不到;因此,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甚至在切巴罗夫看来,要进行这样的调查的确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们想要调查也属徒然。但是他们也可能根本就没想到……”

“对不起,伊沃尔金先生,”伊波利特突然恼怒地打断他的话,“说这些废话干吗(请恕冒昧)?现在真相已经大白,我们同意其中的主要事实言之有据,干吗还要继续讲这些让人听了难受的气人的废话呢?您大概想借此夸耀一番您调查有功,手段高明,在我们和公爵面前显示一下您是一位多么能干的侦查员和侦探吧?或者您莫非打算原谅布尔多夫斯基,并为他开脱,说他是因为不了解真相才被卷入这件事情的?但是,先生,这也太狂妄了!您应该明白,布尔多夫斯基既不需要您替他开脱,也不需要您的原谅!他心里很委屈,本来就很难受,他的处境很尴尬,您应该看到,也应该懂得这一点嘛……”

“行了,捷连季耶夫先生,行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好不容易才打断了他的话,“您应当安静,不要激动;您好像很不舒服,是吗?我很同情您。既然如此,如果您愿意,我就结束自己的讲话,就是说,我无奈只能简要地讲一些事实,我深信,能够知道这些事实的全貌,决不会是多余的,”他看到又出现了某些类似不耐烦的普遍的骚动,便加了一句。“我只想有根有据地告诉你们一件事,让一切与此事有关的人都知道。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令堂所以能够独一无二地受到帕夫利谢夫的好感和关照,乃是因为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曾爱过一名女仆,而令堂就是那名女仆的亲妹妹;但是这名女仆却得急病死了,否则他是一定会娶她为妻的。我有证据说明这件家庭隐私是千真万确和完全可靠的,不过这事鲜为人知,甚至已被完全遗忘。其次,我们还可以说明,令堂还在十岁的时候就被帕夫利谢夫当作自己的亲属予以收养,并且拨给她一笔数目可观的嫁妆,于是所有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便在帕夫利谢夫的众多的亲属中产生了一些令人颇堪忧虑的谣言;甚至有人以为,他将娶自己的养女为妻,但是结果却是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她出于对土地测量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爱慕(对此我有非常确凿的证据)嫁给了布尔多夫斯基。此外,我还收集到一些确凿可靠的证据,证明令尊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虽然根本不是一个做买卖的人,可是他在得到令堂一万五千卢布的陪嫁以后,却辞去了职务,跨入商界,结果受骗上当,丢掉了本钱,由于不胜苦恼,便开始借酒浇愁,结果一病不起,并在与令堂婚后的第八年,不幸夭折。据令堂亲口证实,此后,她便一贫如洗,要不是帕夫利谢夫每年给她六百卢布这一经常而又慷慨大方的接济的话,她一定会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此外,还有无数证据证明,您还在孩提时代,他就非常喜欢您。根据这些材料,并得到令堂证实,我们发现,他之所以爱您,主要是因为您小时候说话不清,似有残疾,看去十分可怜和不幸(而我根据确凿的证据得出结论,帕夫利谢夫一生对于一切发育不良和有先天性缺陷,特别是在孩子们身上,怀有一种特别的慈爱之心,——我深信,这一事实对于咱们这事非常重要)。最后,我还可以夸耀一下我对主要事实确凿无误的调查,即帕夫利谢夫对您的这种特别宠爱(在他的努力下,您进了中学,并在上学时受到校方的特别监护),终于渐渐地在帕夫利谢夫的亲属和家人中产生了一种想法,以为您就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令尊不过是妻子另有外遇的丈夫。但是主要的是,这一想法直到帕夫利谢夫晚年才固定下来,一直发展到大家都信以为真,这时大家对遗嘱都提心吊胆,最初的事实已被遗忘,而调查又不可能。无疑,这一想法也传到了您的耳朵里,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并且使您深信不疑。我有幸亲自见过令堂,令堂虽然知道这些谣言,但她至今不知道(我也讳莫如深),您,也就是她的子,居然也被这种谣言所迷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普斯科夫见到您这位高堂老母的时候,她正疾病缠身,生活异常困苦,自从帕夫利谢夫死后,她就一蹶不振,过着极其贫苦的生活。她含着感激的眼泪告诉我,她能活在世上,全是因为有您和您的帮助;她对您的未来寄予厚望,并热烈地相信,您一定能够鹏程万里……”

“这简直叫人受不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大声而又不耐烦地宣称。“您长篇大论地讲这段风流韵事,到底是何居心?”

“恶心而又不登大雅之堂!”伊波利特又咳嗽起来,咳得身体剧烈抖动。但是布尔多夫斯基什么也没有注意,甚至都没有动弹。

“是何居心?是何用意?”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面故作惊讶,一面准备挖苦地说出自己的结论。“第一,恐怕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已经完全相信,帕夫利谢夫爱他是出于一片仁爱之心,而不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这一事实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必须知道的。因为方才读完这篇文章后,他肯定并赞许了凯勒尔先生的说法。我所以这样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还因为我认为您是正人君子。第二,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事毫无诈骗之意,连切巴罗夫亦然;这一点对于我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刚才公爵一激动,提到我与他也抱有相同的看法,即认为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中有行骗敲诈之意。这事恰好相反,当事人各方都认为事实如此,因而确信不疑,即使拿切巴罗夫说,他也许的确是个大骗子,但是在这件事情中,他充其量不过是名无孔不入而又诡计多端的书吏罢了。他希望能作为律师发笔大财,他的算盘不仅很精,很在行,而且以为万无一失:他的根据就是公爵仗义疏财,感念已故的帕夫利谢夫的大恩大德;最后,他的根据还有(这是最重要的),公爵对于荣誉和良心抱有某种颇有骑士之风的观点。至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本人,甚至可以这样说,他由于自己的某些信念,同时又受到切巴罗夫和他周围的那伙人的怂恿,开始办这件事的时候,几乎完全不是出于一己的私利,几乎认为这就是为真理、进步和人类服务。现在,当真相大白之后,大家一定很清楚,尽管有各种假象,布尔多夫斯基的为人还是清白的,公爵现在也一定比方才更加急于和乐意向他作出友好的协助和积极的支援,就像他方才谈到学校和帕夫利谢夫的时候提到的那种协助和支援一样。”

“别说啦,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别说啦!”公爵非常害怕地叫道,但是已经晚了。

“我说过,我已经说过三遍了,”布尔多夫斯基愤怒地叫道,“我不要钱!我不接受……干吗……我不要……滚一边去!……”

他差点没从凉台上跑出去。但是列别杰夫的外甥抓住了他的胳膊,悄悄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又迅速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没有封口的大信封,扔到公爵身旁的一张小桌上。

“还您钱!……您休想……休想!……还您钱!……”

“这是您胆敢经由切巴罗夫之手赏给他的二百五十卢布,”多克托连科说明道。

“文章里说五十卢布呀!”科利亚叫道。

“是我不对!”公爵走到布尔多夫斯基面前说,“我非常对不起您,布尔多夫斯基,但是这钱我不是作为施舍给您的,请相信我。我现在做得也不对……我方才做得也不对。(公爵很难过,神情疲倦而又衰弱无力,说话也前言不对后语。)我说到诈骗等情……但这不是说您,我错了。我是说您……您跟我一样,是病人。但是,又跟我不一样,您……还教课,还赡养母亲。我说,您说了有损于您母亲的话,但是您爱她;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以前不知道……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方才没有把话跟我说完……我不对。我竟斗胆要给您一万卢布……但是,我做得不对,我不应该这样做,而现在……更不行,因为您蔑视我……”

“这真是座疯人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

“没错,是座疯人院!”阿格拉娅忍无可忍,不客气地说道,但是她的话被淹没在一片喧闹声中;大家都在大声说话,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有的争论,有的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恼怒已极,带着一副有损他尊严的模样,在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起回去。列别杰夫的外甥乘机插进了一句十分无礼的话:

“是的,公爵,应该对您说句公道话,您非常善于利用您的……所谓病(姑且说得冠冕堂皇点);善于用这种巧妙的形式来表示您的友谊和赏赐您的钱,以致现在使得一个正人君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它。这若不是太天真了,就是太狡猾了……究竟怎样,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对不起,诸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道,同时打开了装钱的封套,“里面根本不是二百五十卢布,总共才一百。公爵,我这样做是为了不致出现什么误会。”

“别管啦,别管啦,”公爵向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连连摆手。

“不,不能‘不管’!”列别杰夫的外甥立刻抓住不放。“公爵,您那个‘别管啦’,使我们觉得受了污辱。我们并不遮遮掩掩,我们公开宣称:是的,里面只有一百卢布,而不是全部的二百五十卢布,但是难道这不都一样吗……”

“不,不一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摆出一副天真的莫名其妙的模样,插嘴道。

“别打岔;律师先生,我们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都是傻瓜,”列别杰夫的外甥十分恼怒地叫道,“一百卢布自然不等于二百五十卢布,二者的确不一样,但重要的是原则;我们主动把钱掷还给您,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说少了一百五十卢布,这不过是小节。重要的是布尔多夫斯基不接受您的施舍,公爵大人,他把您的施舍当面掷还给您,在这个意义上,一百卢布也罢,二百五十卢布也罢,都一样。布尔多夫斯基没有接受一万卢布:您是看见了的;如果他是鸡鸣狗盗之徒,那就连一百卢布也不会拿来!其余的一百五十卢布,我们给了切巴罗夫,作为他去找公爵的盘缠。你们快取笑我们的笨拙,快取笑我们的不善于办事吧;你们本来就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极力使我们成为笑柄;但是不许你们说我们不够光明磊落。这一百五十卢布,先生,我们大家会一起凑钱还给公爵的;哪怕一卢布一卢布地凑起来,也要还给他,连本带利都还给他。布尔多夫斯基很穷,布尔多夫斯基并没有百万家私,而切巴罗夫从外地回来后又开来了一份账单。我们希望打赢这场官司……有谁换了他不会这样做呢?”

“怎么‘有谁’?”希公爵叫道。

“我都快疯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

“这倒不由得使我想起,”一直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道,“一位律师不久前所作的一篇著名的辩护词。他的当事人谋财害命,一下子杀了六个人。可是这位律师却提出他的当事人很穷,作为情有可原的理由,他忽然作出这样的结论:‘我的当事人因为穷才起意去干杀人越货的事,杀了六个人,这是十分自然的,有谁换了他不会这样想,这样做呢?’反正是这一类的话吧,令人听了捧腹。”

“够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几乎气得发抖地突然宣布道,“该是结束这类胡说八道的时候了!……”

她非常激动,她威严地抬起脑袋,摆出一副傲慢、急切而又迫不及待的挑衅的神态,用熠熠发光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在座的衮衮诸公,但这时她未必分得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是长久克制,终于爆发的一股无名之火,她这时的主要兴奋点就是立即投入战斗,立即向随便什么人尽快发泄心中的怒火。知道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有这种脾气的人,立刻感觉到她的举动异常。第二天,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曾对希公爵说:“她常常发生这种情形,但是像昨天那样,一发而不可收拾,却是少有的,大概每三年发作一次吧,决不会更多,决不会更多了!”他开导式地又加了一句。

“够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别管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您为什么现在才把胳臂伸给我?您方才就没能耐把我带走嘛;您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不听您的话,不肯出去,您应当揪住我这混蛋的耳朵,把我硬拽出去呀。哪怕为了女儿们,关心一下我也好呀!可是现在,没有您我也能找到路,这种奇耻大辱足够我一年受用的了……且慢,我还要谢谢公爵哩!……公爵,谢谢您的款待!而我却坐下来听年轻人大放厥词……这太恶劣,太恶劣了!真是乱七八糟,一团糟,连做梦也不会梦见这种卑劣的事!难道他们全是这样?……住嘴,阿格拉娅!住嘴,亚历山德拉!不关你们的事!……别在我旁边来回转悠,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您让我讨厌透了!……亲爱的,你当真要请求他们原谅,”她又转向公爵接着说道,“说什么:‘对不起,我竟斗胆想送给您钱’……你这爱吹牛皮的浑小子,你笑什么!”她又蓦地向列别杰夫的外甥嚷道,“你说什么:‘我们不要钱,我们是要求,而不是请求!’好像他不知道这个白痴明天就会颠颠颠地跑去找他们,向他们表示友谊并送钱给他们!你不是要去吗?你去不去?”

“去,”公爵用低低的、心平气和的声音说道。

“听见了吗!你指望的也正是这一点,”她又转过身去对多克托连科说,“所以这钱就等于在你兜里揣着一样,所以你才会吹牛皮,才会自吹自擂地想蒙我们……不,亲爱的,这种傻瓜你另找吧,我可把你们看透了……看透了你们的全套把戏!”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公爵叫道。

“咱们离开这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早该走啦,把公爵也带走”,希公爵微笑着,尽可能平静地说道。

小姐们近乎害怕地站在一旁,将军简直吓坏了;大家普遍感到惊讶。有些人站得远些,在暗自窃笑和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什么;列别杰夫的脸上则活画出异常兴高采烈的模样。

“太太,不像话和一团糟的事到处可以找到,”列别杰夫的外甥别有所指地说,然而他也显得很尴尬。

“即使不像话,即使糟糕,诸位,也决不会像你们现在这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幸灾乐祸地,好像歇斯底里发作似地接口说道。“你们能不能别管我,”她向规劝她的人嚷嚷道,“不,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既然您自己刚才都说,连辩护人都会在法庭上声称,再没有什么比因为穷而杀死六个人更自然的事了,我看,世界末日当真到啦。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谈怪论。现在我可开窍了!就拿这个结巴来说,难道他不会杀人吗(她指了指布尔多夫斯基,他十分纳闷和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我敢打赌,他肯定会杀人!你的钱,就是那一万卢布,他兴许不会拿,他不拿,可能因为于心有愧,可是夜里他却会进屋杀人,把钱从钱匣子里拿走。问心无愧地拿走!他这样做并不是鸡鸣狗盗、杀人越货!这叫‘因高尚的绝望铤而走险’,这叫‘否定’,或者鬼知道叫什么……呸!一切都颠倒了,大家都脚朝上走路了。一个姑娘,从小在家里长大,忽然跑到大街上,纵身一跳,上了一辆轻便马车:‘妈妈,前些日子,我嫁给了一位名叫卡尔雷奇的或者伊万内奇的人,再见!’你们看,这样好吗?值得尊敬吗?自然吗?这就是所谓妇女问题?瞧,就是这个浑小子(她指了指科利亚),前几天还跟我争辩说,这就是所谓‘妇女问题’。即使母亲是混蛋,你还是必须把她当人看待!……你们方才干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不许靠近’:我们来了。‘把一切权利都交给我们,不许你在我们面前说半个不字。你必须对我们毕恭毕敬,表示从来不曾有过的敬意,可是我们却把你当作最下贱的奴才看待,甚至还不如奴才!’他们在寻找真理,似乎理直气壮,可是他们自己却像异教徒似的,在文章里对他极尽诽谤污蔑之能事。‘我们要求,不是请求,您休想从我们嘴里听到半句表示感谢的话,因为您是为了满足您自己的良心才这么做的!’多么充足的理由:既然你不会表示任何感激,那公爵也满可以这样来回答嘛:因为帕夫利谢夫做好事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所以他对帕夫利谢夫也就不会有任何感激之情了。要知道,你的希望不就是寄托在他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恩戴德上吗:要知道,他并没有向你借过钱,他也不欠你的债,你不把希望寄托在他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恩图报上,还能寄托在什么上呢?你自己又怎么能否认一个人应有的感恩戴德之情呢?真是些疯子!因为公众当中对一个被勾引的少女嗤之以鼻,他们就认为这社会野蛮和没有人性。既然你认为这社会没有人性,可见,你也认定这少女对这社会只会感到痛心疾首喽。既然痛心疾首,那你干吗还要把她在报上披露,向这个社会揭露她的丑事,可是又要求她不痛苦呢?真是些疯子!都是虚荣心作怪!他们不信上帝,不信基督!要知道,你们被虚荣和骄傲所腐蚀,到头来非狗咬狗不可,我把丑话说在头里。这岂不是一片混乱,岂不是一团糟,岂不是糟糕透顶吗?看到这种情况后,这个不要脸的人竟还死乞白赖地请求他们宽恕!难道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吗?你们笑什么:笑我跟你们在一起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吗?既然玷污了,还能有什么法子!……你别笑,你这坏东西!(她突然对伊波利特嚷道)自己就差一口气了,还带坏别人。你把这浑小子就给我带坏了(她又指了指科利亚);他动不动就提到你,净胡说八道,你教他无神论,你不信仰上帝,得把你狠狠地揍一顿,先生,你们呀,让人恶心透了!……那么说,你要去喽,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你明天要去找他们?”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回过头来问公爵。

“是的。”

“你要去,咱们就一刀两断!”她迅速转过身,匆匆而去,但是突然又回转身来。“也去找这个无神论者?”她指了指伊波利特。“你干吗对我冷笑!”她似乎有点不自然地叫道,因为受不了他那辛辣的嘲笑,她突然向伊波利特扑了过去。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蓦地从四面八方叫了起来。

“Maman,这样多丢人呀!”阿格拉娅大声叫道。

“您放心,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伊波利特镇静地回答,这时,冲到他身边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把抓住他的胳臂,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紧紧抓住了不放;她站在他面前,用疯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您放心,令堂一定会看到,我都快死了,是不能跟我干仗的……我准备解释一下:我为什么笑……如蒙应允,将不胜欣慰……”

这时,他突然可怕地咳嗽起来,咳了足有一分钟,怎么也克制不住。

“都快死了,还老爱长篇大论地讲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说罢放开他的胳臂,恐怖地看着他擦去嘴唇上的血迹,“你哪能说话呀!你应该去干脆躺下……”

“我会躺下的,”伊波利特用轻轻的、嗄哑的、几乎像耳语似的声音答道,“我今天一回去,就立刻躺下……据我所知,再过两星期,我就要死了……这是上星期博大夫亲自对我宣布的……因此,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倒想跟您说两句话,也算是临终遗言吧。”

“你难道疯了吗?真是胡说八道!现在哪能说话呀,应该养病!快去,快去躺下!……”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害怕地叫道。

“我一躺下就起不来了,只能等死,”伊波利特微微一笑,“我昨天就想躺下,从此再不起来,干脆等死,但是后来又改了主意,想拖到后天再说,因为两条腿还站得住,还能走……我想跟他们今天一起到这里来……就是太累了……”

“那坐下,坐下,干吗站着!给你椅子,”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跑过去,亲自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

“谢谢您,”伊波利特低声往下说道,“您就坐在我对面,咱们好好聊聊……咱俩一定要好好聊聊,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现在我坚持要这样做……”他又向她微微一笑。“您想想,我今天出来,跟大家待在一起,是最后一次了,再过两星期,我一定会长眠黄土。今天好像在跟大家和大自然告别。我虽然不是一个非常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您想想,这一切发生在这里的帕夫洛夫斯克,我还是挺高兴的:起码可以看看绿叶纷披的树。”

“现在哪能说话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越来越害怕了,“你浑身在发烧。方才还尖着嗓子嚷嚷,现在差点都喘不过气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一会儿就歇过来了。您干吗不肯满足我的最后一点愿望呢?……您知道吗,我早就幻想能够同您认识认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常常听人家说起您……是听科利亚说的;几乎只有他一个人从来不离开我……您是一位奇特而又古怪的女人,一位异乎寻常的女人,我现在总算亲眼见到了……您知道,我甚至有点喜欢您。”

“主啊,说真格的,我却差点没把他给打了。”

“您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拉住了;我没弄错吧?她就是令嫒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吧?她长得太漂亮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我方才头一眼就猜出是她。您哪怕就让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看这位大美人呢,”伊波利特用一种不好意思的苦笑微微一笑,“瞧,公爵也在这里,您先生也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您干吗要拒绝我的最后一点愿望呢?”

“椅子!”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但又亲自跑去端了一把椅子,坐在伊波利特对面。“科利亚,”她吩咐道,“你立刻陪他走,送他回家,明天,我一定亲自……”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倒想跟公爵讨杯茶喝……我太累了。我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您刚才似乎想请公爵到您府上喝茶;您就留在这儿吧,咱们一块儿聊聊,公爵一定会让咱们大家喝茶的。对不起,我越俎代庖了……但是我知道您心地善良,公爵的心肠也好……我们大家都太善良了,善良到了滑稽的程度……”

公爵忙着张罗让大家喝茶。列别杰夫跑出了房间,薇拉也跟他跑了出去。

“没错,”将军夫人断然说,“不过你说话小点声,别太激动了。你使我的心变软了……公爵!你不配让我留在你这里喝茶,不过也就算了,我留下来,虽然我不向任何人请求原谅!不向任何人!休想!……话又说回来,公爵,刚才我把你狠狠地骂了一顿,请多包涵,——如果你愿意我这样做的话。不过,我也不硬拽着任何人留下,”她忽然怒容满面地对丈夫和女儿们说,仿佛他们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我一个人也能回家……”

但是他们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大家都过来围住她,表示愿意奉陪。公爵立刻开始劝所有的人都留下来喝茶,并对自己至今没想到这一点表示歉意。连将军也变得和颜悦色了,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请主人不必介意的话,甚至还和颜悦色地问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真是的,你在凉台上不觉得太凉吗?”他甚至差点没问伊波利特:“你哪一年开始上的大学?”,但是没有问出口来。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希公爵,也突然变得和颜悦色和笑逐颜开,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虽然还有几分诧异,但脸上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愉快,总之,大家看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危象已经过去,都喜形于色,只有阿格拉娅一人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坐得远远的。其他人也都留了下来;谁也不想走,连将军也不想走了。不过,列别杰夫顺便向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话,大概这话将军听了不十分愉快,因此立刻悄悄地溜到角落里去了。公爵也走上前去,一一邀请布尔多夫斯基及其一伙统统留下来喝茶。他们板着脸嘟囔说,他们可以少候,等伊波利特一起走,说罢便立刻退到凉台的一个最远的角落,重新互相紧挨着坐了下来。大概,列别杰夫早把茶预备好了(原预备自己喝的),因此立刻端了上来。

钟敲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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