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首页 > 白痴 > 第二部 十

第二部 十

伊波利特在薇拉·列别杰娃端来的茶杯里润了润嘴唇,就把茶杯放到小桌上,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有点难为情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您瞧这些茶杯,”他有点奇怪地匆匆说道,“这些茶杯大概是上等的瓷器,过去一直放在列别杰夫的玻璃柜里锁着;照例……从来不用……这是他妻子的陪嫁……这些东西照例从来不用……可这回他把茶杯拿出来了,不用说,为了招待你们,他太高兴了……”

他本来还想说几句,但是没找到适当的词儿。

“我早料到他会不好意思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向公爵耳语,“这可危险呀,啊?这征兆十拿九稳,现在,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这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就坐不住了。”

公爵疑惑地望了望他。

“您不怕他做出惊人之举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追问道。“我也不怕,甚至准备洗耳恭听;说实在的,我真希望我们这位亲爱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受到惩罚,而且就在今天,马上;不看到我就不走。您好像在发寒热?”

“以后再说,别打岔。是的,我有点不舒服,”公爵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地答道。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伊波利特正在谈他。

“您不信?”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笑道,“这不足为奇,可是公爵肯定一说就信,而且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听见了吗,公爵?”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转过身来问公爵,“听见了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列别杰夫急急忙忙探身向前,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面前转来转去。

“他说,这装腔作势的家伙,也就是你的这位房东……给那位先生改过文章,就是方才宣读的诋毁你的那篇文章。”

公爵诧异地望了望列别杰夫。

“你干吗不做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甚至向他跺了跺脚。

“也没什么,”公爵喃喃道,继续打量着列别杰夫,“我早就看出来是他改的。”

“真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又迅速转过身去问列别杰夫。

“千真万确,将军夫人!”列别杰夫将手贴在心口,肯定而又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像还挺得意似的!”她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卑鄙,卑鄙!”列别杰夫嘟囔道,一面说,一面捶打自己的胸脯,低下了头,而且越垂越低。

“我才不管你卑鄙不卑鄙呢!他以为一说卑鄙就没事了。公爵,我再说一遍,你成天跟这些小人鬼混,不觉得羞耻吗?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公爵会原谅我的!”列别杰夫颇有信心而又十分感动地说道。

“纯粹出于哥们义气,”凯勒尔突然跳过来,径直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大声地、响亮地说道,“纯粹出于哥们义气,夫人,决不落井下石,决不出卖朋友,我方才才隐瞒了关于他参与修改这件事,尽管他方才还提议让我们滚出去,这话您自己也听见了。为了还事实以真相,我承认,我的确曾经请教过他,给了他六个卢布,但决不是请他作文字上的修改,而仅仅是为了请他提供一些我多半不知道的事实,因为他是知情人。其中有关鞋罩的事,有关住在瑞士教授家狼吞虎咽的事,有关五十卢布,而不是二百五十卢布的事,一句话,所有这类事,统统出于他的手笔,给了他六个卢布,但是文字上没作修改。”

“我必须指出,”列别杰夫在一片哄堂大笑声中,心急而又迫不及待地用吞吞吐吐的声音打断凯勒尔的话道,“我只修改了这篇文章的头一半,因为中间部分我们的意见不合,同时又对其中的一个提法发生了争论,因此后一半我没改,因此所有文理不通之处(其中有许多文理不通的地方),本人概不负责,您哪……”

“瞧,他操心的就是这个!”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

“请问,”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凯勒尔,“这篇文章是什么时候修改的?”

“昨天上午,”凯勒尔说,“我们见了一次面,双方保证严守秘密。”

“也就是正当他在你面前奉承巴结,口口声声向你保证效忠的时候!唉,都是些卑鄙小人!我不要你的普希金了,你女儿也不用上我家去了!”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本想站起来,但又突然怒气冲冲地对笑而不语的伊波利特说道:

“怎么啦,亲爱的,你想让我在这里供人耻笑吗!”

“哪有这事,”伊波利特苦笑道,“但是,最使我吃惊的还是您那非常古怪的性格,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承认,我是故意使坏,才提到列别杰夫这事的,我知道您一听肯定会暴跳如雷,而且就您会这样,因为公爵肯定会原谅他的,而且大概已经原谅他了……甚至在脑子里早想好了道歉的话也说不定,是不是这样,公爵,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又喘起来,一种奇怪的激动状态,随着他说的每句话不断增长。

“是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愤怒地说,对他阴阳怪气的声调感到奇怪,“是吗?”

“我经常听人家说起您,都不外这一类……我十分高兴……学会了十二万分地尊敬您,”伊波利特接着说道。

他说的是一套,可是好像话里有话,想说的是完全另一套。他话里带刺,与此同时又显得异常激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说话很乱,前言不对后语,因此,这一切,再加上他那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和奇怪的、闪亮的、仿佛发狂似的眼神,不由得继续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

“话又说回来,我这人完全没有见过世面(我承认这点),但是我感到很惊奇,您不仅自己留下来,跟我们这些您认为是下三流的人为伍,而且您还把这几位……小姐留下来听这种乌七八糟的事,虽然她们读过小说,什么都知道。然而,也许,我不知道……因为我说话颠三倒四,但是,无论如何,除了您以外,谁还会留下来呢……而且应一个毛孩子之请(是的,一个毛孩子,我又只好承认),跟他促膝长谈,而且对一切……都表示同情……就为了……第二天令人想起来都觉得羞耻……(话又说回来,我同意,我可能词不达意),我对这一切都十分赞赏,并且表示深深的敬意,虽然从您丈夫将军大人的脸上可以看出来,这一切对于他是多么不愉快……嘻嘻!”他嘻嘻嘻地笑起来,说话完全乱了套,接着又突然咳起嗽来,约莫有两分钟没法接着说下去。

“瞧他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冷冷地、不客气地说道,同时板起脸,好奇地打量着他,“嗯,好孩子,跟你聊够了。该回家啦!”

“先生,请允许我也对您说几句话,”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突然怒气冲冲地说道,“内人留下,是因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住在这里,而公爵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和邻居,因此无论如何轮不到您这个年轻人来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行为说三道四,至于我脸上的表情,也同样轮不到您来当着我的面公开点破。内人之所以留在这里,先生。”他又接着说下去,几乎越说越有气,“倒毋宁说是觉得奇怪和出于如今人人都能理解的好奇心的驱使,想看看你们这帮奇怪的年轻人。我自己也留下来了,就像我有时候也会伫立街头,看到什么可看的东西,想看个究竟一样,只是为了看……看……看……”

“看个稀罕,”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提醒他道。

“对极了,非常正确,”一时找不到比喻的将军大人非常高兴,“正是为了看个稀罕。但是无论如何我感到最惊讶、甚至最伤心的是,如果这样说不是有悖常理的话,有人居然不懂,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现在之所以留下来陪您,乃是因为您有病(如果您当真快死了的话),也可以说出于同情心吧,因为您说了那些可怜的话,先生;但是,任何污泥浊水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也玷污不了她的令名、品德和地位……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满脸通红的将军结束他的话道,“如果你想走的话,就跟咱们这位好心肠的公爵告辞,并且……”

“谢谢您给我上了一课,将军,”伊波利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蓦地严肃而又出人意料地打断了他的话。

“咱们走吧,Maman,还磨蹭什么呀!……”阿格拉娅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耐烦而又愤愤地说道。

“再等两分钟,亲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失尊严地转过身来对自己的丈夫说道,“我觉得他浑身发烧,简直在说胡话;我坚信我没有看错,从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不能就这么撇下他不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能不能在你这里过一夜再走呢,别让他今天再回彼得堡了,行吗?Cher prince,您觉得无聊?”她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对希公爵说道。“亚历山德拉,过来,把你的头发整理整理,孩子。”

她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虽然她的头发根本无须整理),吻了吻她;叫她来就为了干这个。

“我认为您是会变的……”伊波利特从若有所思中清醒过来,又开口道。“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很高兴,仿佛他终于想起来了似的:“就说布尔多夫斯基吧,他真心诚意地想保护他的母亲,不是吗?可结果却正是他玷污了她的名声。再比如说公爵吧,他本想帮助布尔多夫斯基,真心诚意地向他奉献自己温厚的友谊和钱财,也许,在你们所有的人当中,就他一个人对他没有反感,可是他们俩却互相敌对,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哈哈哈!你们大家都恨布尔多夫斯基,就因为在你们看来,他对自己的母亲太不温文尔雅了,是不是这样呢?是不是,是不是呢?要知道你们大家最讲究的就是形式上的温文尔雅,不是吗?(我早就疑心你们讲究的就是这个!)那么,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中间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像布尔多夫斯基那样爱自己的母亲!公爵,我知道您已经偷偷地让加涅奇卡给布尔多夫斯基寄钱去了,这事我敢打赌(嘻嘻嘻!——他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敢打赌,布尔多夫斯基现在肯定会指责您采取这种形式的不礼貌和对他母亲的不尊重,上帝作证,肯定会这样,哈哈哈!”

他说到这里又喘不过气来,开始咳嗽。

“嗯,就这些吗?现在都说完了吧?好,你现在去睡觉吧,你在发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直不安地注视着他,这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唉,主啊!他还硬撑着要说话呢!”

“您好像在笑?您干吗老笑我呢?我发现您老在笑我?”他突然不安而又生气地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他的确在笑。

“我只想请问您,伊波利特……先生……请原谅,我把您的姓忘了。”

“捷连季耶夫先生,”公爵说。

“对,捷连季耶夫,谢谢您,公爵,您方才说过,但是我转眼就忘了……我想请问您,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听说,您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只要您站在窗口跟老百姓谈上一刻钟,他们就会立刻同意您的全部观点;并且立刻跟您走,这话是真的吗?”

“很可能说过……”伊波利特仿佛追忆什么事情似地回答道,“一定说过!”他突然加了一句,又活跃起来,他定神望了望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过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作为补充。”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闭上了嘴,可是伊波利特却仍旧看着他,急切地等他说下去。

“嗯,怎么,说完了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问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有话就快说,先生,他该去睡觉啦。还是您想说又说不出来呢?”(她懊恼极了。)

“好吧,我很乐意再补充几句,”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着说道,“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刚才听到您的朋友说的一切,以及您刚才以无可置疑的才华所阐述的一切,依愚见,可以归结为‘权利压倒一切论’,把权利置于首位,其他均在所不计,甚至排除其他一切,甚至把它置于探讨权利到底应包括何种内涵之前,对不对?也许我把您的意思弄错了?”

“当然弄错了,我甚至不明白您的话……还有呢?”

角落里传来了窃窃私语声。列别杰夫的外甥在低声嘟囔什么。

“我差不多没什么话要说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下去说道,“我只想指出一点,由此出发,很可能一直滑到强权论上去,即个人有权使用铁腕和个人有权为所欲为,话又说回来,世界上的事弄到最后经常就是这么结束的。蒲鲁东最后就选择了强权。美国南北战争中,许多最进步的自由派到头来就表现出,他们的观点其实是有利于农场主的,也就是黑奴就是黑奴,就比白种人低,因此强权应属白种人……”

“是吗?”

“就是说,由此可见,您也不否认强权喽?”

“还有呢?”

“您跟他们是一脉相承的;我只想指出,从强权到老虎和鳄鱼的权利,甚至到丹尼洛夫和戈尔斯基,近在咫尺。”

“我不知道;还有呢?”

伊波利特勉强听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高论,他虽然也对他说是吗和还有呢,也似乎多半出于谈话中相互应对的老一套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注意听和好奇。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就这些。”

“不过,我并不生您的气,”伊波利特蓦地完全出人意料地说道,而且边说边伸出手去(未必完全意识到),甚至还面含微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很惊讶,但仍以非常严肃的神态碰了一下向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好像接受他的饶恕似的。

“我不能不补充的是,”他仍用那种含意不清、貌似恭敬的口吻说道,“谢谢您注意地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据我多次观察,我们的自由派是从来不允许别人有自己的特殊观点的,他们会立刻用谩骂回答自己的论敌,或者甚至比这更糟……”

“此话言之有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他倒背着手,以一种感到十分无聊的神态信步向凉台的出口走去,在那里,恼火地打了个哈欠。

“好啦,你的话说够了吧,先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你们真把我烦死了……”

“该走啦,”伊波利特突然忧心忡忡,差点以一种害怕的神态站起身来,仓皇四顾,“我耽搁了诸位的时间;我想把我想说的话全告诉你们……我想大家……最后一次……这不过是幻想……”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兴奋是一阵阵的,一会儿几乎说胡话,一会儿又突然清醒,但也只有片刻工夫,他会突然非常清醒地想起什么来,但说话又大部分断断续续,这些话也许是他卧病在床,在长久而又无聊的孤独中,在失眠时早就想好和背熟了的。

“好吧,再见!”他蓦地断然道。“你们以为我对你们说‘再见’心里很轻松吗?哈哈!”他对自己这个使人尴尬的问题懊丧地付诸一笑,蓦地,他好像恨自己总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似的,大声而又激动地说道:“将军大人!我荣幸地邀请您参加我的葬礼,假使您肯枉驾光临的话,并且请……所有的人,诸位女士们先生们,跟将军一起来!……”

他又笑起来;但这已经是发狂的笑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害怕地向他跟前挪近了点,抓住他的手。他注意地看着她,带着同样的笑,但笑声已经不再继续,似乎停滞不动,冻结在他的脸上。

“你们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看这些树的吗?就这些树……(他指了指公园里的树),这岂不是很可笑吗,啊?要知道,这事没有任何可笑的地方,对不对?”他一本正经地问利托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但又蓦地陷入沉思;后来,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开始好奇地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他在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站得不远,跟刚才一样站在从前的老位置上,——但是他已经忘了,却在四周寻找。“啊,您没走!”他终于找到了他,“您方才老取笑我想要在窗口讲话,讲上一刻钟……您知道吗,我已经不止十八岁了:我在这枕头上躺着,望着这窗外,躺多久就望多久,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我想……您知道吗,死人是没有年龄的。还在上星期,我夜里醒来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您知道您最怕什么吗?您最怕我们的真诚,虽然您瞧不起我们!这也是那天夜里我在枕头上想到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您以为我方才想嘲笑您吗?不,我没有嘲笑您,我只是想夸您……科利亚告诉我,公爵管您叫小孩……这可太好啦……对了,我想说什么来着……我还有话要说……”

他用手捂住脸,沉思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方才起身告辞的时候,我忽然想:瞧这些人,从此人鬼永隔,再也见不着他们了!这些树也是,只有这堵砖墙依旧,一堵红墙,梅耶罗夫公寓的墙……在我的窗户对面……嗯,你不妨把这一切说给他们听听……你试试,说呀;瞧这个大美人……你不是死人吗,你就自我介绍说:‘我是死人’,你说:‘死人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连玛丽亚·阿列克谢耶芙娜夫人也不会骂你,哈哈!你们该不是在取笑我吧?”他不信任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你们知道吗,我在枕头上百感交集……你们知道吗,我确信造化最爱作弄人……你们方才说,我是无神论者,可是你们知道吗,这造化……你们干吗又笑呢?你们的心肠真狠!”他望着大家,突然凄凉而又恼怒地说道,“我并没有带坏科利亚,”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用完全不同的、既严肃而又坚信不疑的声调说道。

“您放心,这里谁也没有,谁也没有取笑你!”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几乎痛苦地说道,“明天要新来一位大夫;过去那位大夫弄错了;你坐下吧,你都站不住了!在说胡话……哎呀,现在拿他怎么办呢!”她张罗着,扶他坐到椅子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在她腮帮上闪了一下。

伊波利特站住了,看到她这模样几乎大吃一惊,他举起手来,害怕地把手伸过去,摸了摸这颗泪珠。他像孩子似的微微一笑。

“我……爱你们……”他快乐地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们……他跟我谈到你们的时候从来都那么兴高采烈,我是说科利亚……我喜欢看到他兴高采烈。我并没有带坏他!我只是让他留在我身边……我想把大家都留下来,把大家,——但是并没有任何‘大家’,除他以外,什么人也没有……我想成为一个活动家,我有这个能力……噢,我想做多少事啊!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愿意想了,我曾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想了;就让大家,就让大家撇下我去寻找真理吧!是的,造化就爱作弄人!它干吗,”他忽然热烈地说下去,“它干吗创造出最优秀的人物又回过头来尽情作弄他们呢?造化的安排是,只有一个人是人世间公认的至善至美的人……造化的安排是,把这人展示给人们看过以后,就注定让他说一些至理名言,然后再为这些至理名言去大量流血,假如让这血一下子全流出来,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一定会憋死淹死呛死!噢,好在我快死了!要不然,也许我也会说出弥天大谎来的,造化就爱这么作弄人!……我没有带坏任何人……我只想活着为大众造福,为发现和宣告真理而活着……我望着窗外梅耶罗夫公寓的那堵墙,只想说一刻钟的话,把大家,把大家全说服了,我毕生只有这一次遇到了……你们,而不是遇见人民大众!但是结果又怎样呢?毫无结果!结果只是让你们蔑视我!可见我这人毫无用处,可见我是个大傻瓜,可见我应该死了!我未能给人们留下任何回忆。既没有留下声音,也没有留下痕迹,既没有留下一件事业,也没有传播一个信念!……请不要嘲笑一个笨伯!忘了他吧!大家都忘了他吧……请大家都忘了吧,请你们心肠不要这么狠!你们知道吗,如果不是碰巧得了这肺痨病,我非自杀不可……”

他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没有说完,就跌坐在椅子上,用两手捂住脸,像小孩似地哭了起来。

“唉,现在拿他怎么办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叫道,她奔到他面前,抱着他的头,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他两肩抽动着号啕大哭。“得了,得了,得了,别哭了,得了,够啦,你是好孩子,因为你无知,上帝会饶恕你的;好了,别哭了,勇敢点……再说,以后你会觉得害臊的……”

“我还有,”伊波利特说,使劲抬起头来,“我还有一个弟弟,几个妹妹,都还小,穷,但是天真无邪……她会把他们带坏的!您是位圣徒,您……自己就跟孩子一样,——救救他们吧!把他们从她手里抢过来……她……可耻啊……噢,帮帮他们吧,上帝会百倍地报答您的,看在上帝分上,看在基督分上!……”

“您倒是说话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怎么办!”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激动地叫道,“劳您大驾,打破您那装腔作势的沉默吧!您如果不拿主意,实话告诉您,那我只好留在这里过夜了;您一贯横行霸道,专制独裁,我受够了!”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发问的时候,既热忱又愤怒,并且立等回答。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座的人即使很多,多半也只能报之以沉默和消极的好奇,而不愿意主动承担责任,即使表态,也要过很长时间。在座诸公中,也有些人准备即使坐到明天早晨,也不置一词,例如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整个晚上都坐得远远的,一言不发,而且一直非常好奇地倾听着,说不定,她这样做有自己的道理。

“我的意见是,亲爱的,”将军表态了,“我们与其在这里干着急,还不如去找个助理护士来,或者找个稳当可靠、头脑清醒的人来陪夜。反正这事得问公爵,而且……立刻让他休息。明天咱们再来一起拿主意。”

“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要走了。他跟我们一块回彼得堡还是留您这儿?”多克托连科生气而又恼怒地问公爵。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跟他一起留下,”公爵说,“有地方睡。”

“将军大人”,凯勒尔先生出人意料而又洋洋得意地跑到将军身边,“如果您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陪夜,我愿意为朋友牺牲……这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早就认为他很伟大,将军大人!当然,我一向忽视对自己的教育,因此他常常批评我,真可说字字珠玑,将军大人!……”

将军失望地转过身去。

“如果他能留下,我很欢迎。当然,他回去有困难,”公爵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话中有气的问题回答道。

“你怎么打不起精神来?如果你不愿意,先生,我就让他上我那里去住!主啊,他自己也快站不住脚啦!你莫非病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因为没有看到公爵奄奄一息,即将咽气,根据他的外表过分夸大了他那差强人意的健康状况,但是,一、他刚犯病不久,二、因这次犯病而带来的沉重的回忆,三、一晚上忙忙碌碌带来的疲倦,四、因“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而发生的这件事,再加上现在伊波利特的事——这一切都刺激了公爵那多病而敏感的神经,使他几乎像发疟子似的忽冷忽热。此外,现在,他的眼神里另有一种忧虑,甚至恐惧,他担心地望着伊波利特,仿佛怕他还会出什么事似的。

伊波利特蓦地站起来,脸苍白得可怕,脸也变了样,显出一副可怕的、近乎受到奇耻大辱的模样。这主要表现在他那眼神里(他仇恨而又胆怯地望着大家),以及在他不住抖动的嘴唇上显露出来的那种茫然、苦涩、游移不定的嘲笑里。他立刻垂下了眼睛,踉踉跄跄地、蹒跚地,不过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向布尔多夫斯基和多克托连科走去,他俩都站在凉台的出口处:他要跟他们一起走。

“唉,我就怕他不肯!”公爵叫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伊波利特狂怒地向他猛然转过身来,他脸上的每根线条似乎都在突突地跳动和说话。

“啊,您就怕我不肯!‘果然不出您之所料’?那么您听着,如果我在这里恨什么人的话,”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嘴里往外喷着白沫(我恨你们大家,恨所有的人!),“但是世界上我最恨的是您,您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白痴、假仁假义的百万富翁!我刚听到有关您的情况的时候,我就一眼看穿了您,恨您,对您恨之入骨……现在这一切都因为您使坏。这是您让我旧病复发的!这是您让我这个快要死的人受到这种奇耻大辱的,您,您,您应当对我现在这种可耻的沮丧负责!只要我还活着,我非杀死您不可!我不要您的恩赐,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恩赐,您听着,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我刚才是说胡话,你们不要得意得太早了!……我诅咒你们大家,永远诅咒你们!”

说到这里,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了。

“他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耻!”列别杰夫悄悄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果然不出所料!’公爵真有眼力!把他看透了……”

但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连正眼也不瞧他。她挺胸凸肚地站着,昂起脑袋,用一种貌似好奇,骨子里不胜轻蔑的神态打量着“这帮卑鄙小人”。伊波利特说完后,将军耸了耸肩;但是他还没耸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就愤愤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在责问他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接着又立刻扭过头向公爵说道。

“谢谢您,公爵,您是我们家的一位古怪的朋友,谢谢您给我们大家举行了这么愉快的晚会。现在您大概很高兴:居然把我们也卷进了您干的这件荒唐事……够啦,我们家的好朋友,谢谢您,总算让我们看清了您的为人!……”

她愤愤然开始整理自己的短斗篷,等“那帮人”先走。这时候有一辆出租马车驶近前来,在“那帮人”身边停了下来。这辆马车是一刻钟前由多克托连科差遣列别杰夫的儿子(一个中学生)去雇来的。将军在夫人说完话后,也立刻乘机说道:

“公爵,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而且发生在这一切之后,在亲亲热热、不分彼此的友好交谈之后……而且,最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又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呢!”阿杰莱达叫道,她匆匆走到公爵面前,向他伸出手。

公爵以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态向她微微一笑。

突然传来一串热烈的、急促的耳语。

“如果您不马上离开这些卑鄙小人,我恨您一辈子,一辈子就恨您一个人!”阿格拉娅向他悄声说道;她仿佛处在一种狂乱的状态中,但是公爵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看她,她就扭身走了。不过,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抛弃,没有人可以离开了:这时候,患病的伊波利特已被他们凑合着扶上了马车,接着马车便驶走了。

“怎么,这事究竟到什么时候算一站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对此有何看法?这些坏小子的胡作非为,我还要忍受多久呢?”

“我,亲爱的……我,不用说,随时,而且……公爵……”

然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却向公爵伸出了手,但是还没来得及跟他握手,就尾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匆匆而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嘟嘟囔囔而又怒气冲冲地走下了凉台。阿杰莱达和她的未婚夫,以及亚历山德拉,诚挚而又客气地一一上前跟公爵告辞。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心情十分愉快。

“我的神机妙算果然应验了!遗憾的是让您这小可怜儿受苦了,”他带着十分亲切的微笑低语道。

阿格拉娅不辞而别。

但是这天晚上的不测风云并未就此结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还要经历一次完全出乎意料的途中邂逅。

她还没来得及走下凉台,踏上花园外边的马路,忽然有一辆豪华的带弹簧的轻便马车,套着两匹白马,驶过公爵的别墅。马车里坐着两位非常漂亮的太太。但是马车还没驶过十步路,突然停了下来;其中一位太太迅速扭过头来,好像突然看到一位她急需寻找的朋友似的。

“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你在这儿呀?”突然一个清脆而又甜美的声音叫道。听到这声音后,公爵(可能还有什么人)打了个哆嗦,“哎呀,我多高兴呀,终于找到你啦!我派人特地到城里去找你;派了两个人!找了你一整天!”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站在凉台的台阶上,有如挨了雷击似地目瞪口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站住了,但并不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那样恐惧和呆若木鸡:她同样高傲,同样冷淡和轻蔑地望了望这个放肆的女人,就像五分钟前她望着那帮“卑鄙小人”一样,在匆匆一瞥之后,她旋即把专注的目光移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有桩新闻!”那个清脆的声音接着说道,“你不用为库普费尔的期票担心啦;罗戈任用三万卢布买了下来,我劝他买的。你至少可以安安静静地再渡过三个月。至于同比斯库普和所有那帮坏蛋,咱们凭老交情总能够谈妥的!所以,你瞧,一切都很顺利。你放宽心吧。明儿见!”

马车驶离原地,很快不见了。

“真是个疯子!”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终于叫道,他气得满脸通红,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我简直不懂她说什么!什么期票?她是什么人?”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又继续看了他两三秒钟;最后,她扭身迅速向自己的别墅走去,大家都跟在她后头,足足过了一分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非常激动地又回到凉台上找公爵。

“公爵,说实话,您不知道这是演的哪出戏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公爵回答,他自己也处在一种异乎寻常而又病态的紧张中。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笑了。“真的,我跟这些期票毫无瓜葛,请相信我,我以人格担保!……您怎么啦,您要晕倒了?”

“噢,不,不,放心,不会的……”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