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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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言

偶来的不可抑压的零碎感想,记之于此,无精义,也无系统,不过聊记个人的心感,所以名之曰“微言”。

改革与人才

“国破山河在”的景状现在虽尚没有实现,然而我们苟尚有少年的热血,可以外看各国露刃相向的恶态,内看军匪政客的肆恶,终觉得这风雨飘摇中无从安顿我们的生命;无从寄托我们的精神;无从觅得一条光明的道路。十有四年以来的民国,其荼毒,邪恶,贿赂公行,草菅小民的生命,较之从前的专制国家如何?较之法兰西未举行大革命以前的状况如何?以言教育,以言经济,任何问题都是纷如乱丝,恶德日彰,这不用一一举出例证。尤其令人神昏心警的,是一二年来的军人专横,外人的肆虐,老实说:聊以优游,如在水火,这是我们的生活,这还成甚么国家?长此沓泄着下去还有甚么希望!抢惯了手,杀红了眼的盗首;争惯了位子,耀惯了荣誉的名流;吹惯了歪调,滥腔的假学者,造了多少罪恶,因果相生,遂至于今日,真是所谓虽有善者亦莫如之何!但我辈究竟相信造风气的力量比一切的制度、法律都坚固而有力。每一种时会的治乱,大都由于几个人的转移;固然,我们并非迷信首领主义,以为一件改革的大事业,只全放在几个人的手里,但越在风雨如晦,万方多难的时会之中,确需要有几个精心远瞩胆大意定的人来担负提倡的责任。讲平民主义,诚然是十分对的话,但也不能抹却领袖二字。如今百孔千疮的中国,须从根本上下一个总解决的方法,绝不是今天有一个新名目,明天开一个救援会,乌烟瘴气,空言一顿,便能得补救;也绝不是这次说说联邦论,再次谈谈地方自治,便足以树之风声,造成舆论的。讲学,修艺,这自然是国人所应为,而且能以增长文化的,但在此时期,若只倚仗清谈,亦复何用。我们想在这样列强环伺,内威如炙的时机中,以言大改革,绝非可等诸儿戏。即有几个人拼命提倡,亦非合全国人的筹思运用不为功。至于取何政略,用何种手段,在此不及详述。但最重要的却是人才。国内人才,在各方面看去似乎济济多士了,但这其中有一定的识见,一定的目的者有几位?既有识见,有目的,而肯舍却一切奋臂而起者又有几人?至起后,有其百折不回之毅力,其有出生入死之决心,其能将所有之富贵势厚抛置脑后,惟向其抱定之目的而前趋不返者又有几人?谁敢轻量天下士者!而一念及此,殊不能不题外生枝为中国之人才惜!暮四朝三,前为志士,今为佞臣者何可胜数。而即有少数学博识高可为青年先导的,又复迟回顾忌,甚则苟安恋位;甚则以名流为托身之所,以望重为不轻动之资;甚者则因缘而为这会……那会的备员,企在现在臭腐而死气沉沉的政治界中得一立足地,得一领薪所。士气!士气!尚复何言!一般人更无足论了!他们为甚么这样的自馁?这样的自弃?这样的聊以度日?我们觉得在这种无可如何的状态中所谓少有可望的人才大都如此消沉下去令人生无穷感慨。我以为要实行将来的大改革,非有若干坚苦卓越识高学足而又有恒毅之力的人才不为功,然现相如此,我们却也只有默默地向天公祝祷,希望他也重抖擞一番吧!

“自崖而返”

曾有人比方中国的情形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果真那震惊的勇敢的骤雨快来,能以一洗这烟雾层层的河山,使之澄鲜清爽,那真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祝告!我们的欢喜赞叹!但每况愈下,岂惟山雨不来,就连这使人稍快的风,也早跑出楼外,另走向他一世界去了。固然,风息了,灯灭了,人卧了,只有唧唧喳喳的鬼语,只有无力的蚊声,然而已几乎全沉入黑暗之渊,静候强盗的宰割,静待悍仆健奴的虐待。主人呢?入梦去了!饮酒去了!就是这样现相,难道还可用曾前的比方么?退一步是一步吧,还不是“自崖而返”吗?但崖下是否平安?是否让你这些怯懦的,聋聩的,半途而返的可怜虫平稳地向后转?人家自此而远,我们究竟还就是在这峭险的崖头恒舞酣歌自乐其乐吗?

恒毅

现在还用着说到这两个字,一般人看了大以为无聊,这是办杂志呵,不是抄语录。然而中国人的老毛病终改不掉,还是要饶舌一番,即令人说是迂腐。

这两个字的要义谁都知道,不用抄《说文》,也不用写经典。但我所要说的,是行的上面的程度问题。孙中山的议论,是“匪行之难,而知之难”,但这也是有别种的诠解。所谓不能实行的,不能行之不止,不惧的,便还是知的不切,如果有真知便可行了。这是中山先生的意思。不过我究意不甚十分相信。讲到精深的科学妙理,以及学术上的切劘,主张,诚然即知即行,原不能剖而为二。但论到一切事业的实行上说,是“匪行之难”未免是立论过高。我们知道有好多人,无论是现在的,过去的人,他们对于“知”的程度上,容或很高,但的确是知,而非沿门乞火的“知”,何以竟不去行?何以竟违其所“知”,而走倒路?若说他们还是“知”之不精,故不能信任自己,乃如池面之萍,随风飘转吗?王阳明所说:“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这种透辟的议论,实是圆满。但知之真切笃实以后,恐怕还有点力量为其“行”上的帮助,便是,“恒”与“毅”。有恒有毅,而后方能见出沉舟破釜,扎硬寨,打死仗的本领;有恒有毅,而后才不到有“见利忘义”,“见异思迁”的病根。我以为这两个老生常谈,听之似令人生厌的字,对于知,对于行上,有莫大的补助。我觉得中国人在学术上缺乏科学的研究,在事业上少恒毅的能力,所以笼统,迁就,朝三暮四,忽仆忽起的现象充满中国内。学术上少统系的研究,与精密的发明,作事业者则徒骛虚名,不能力行,若说尽归于不“知”上,也未免太为过言。然知而不行,行而不力谁说这不是缺乏恒心没有毅力的原故?秀花虽丽,不禁风摧,涌流虽急,终属无源,沉沉死气罩遍中国,何莫非无恒毅二字为之后盾?外人讥我们是五分钟的热度,这还不是说我们只凭一时兴奋,没有持久的力量?然而任重致远之材,难道尽销沉于此五分钟内吗?我愿我们当一洗斯言之耻?

悲壮

春风,秋月,啼花,恨草,这其中已深深含有无限的悲哀,在中国人前此的文艺里,思想里,表现得不少。我们以为这是人类灵感的微妙处,也不可一例排斥:但徒能这样柔弱的,荏苒的悲哀,却如何得了?所谓词人,只是消极的悲哀,而少伟壮的气概,这真不是我们所望于今日的词人!人类的思想恒不能脱却当时社会的背影,历数古今的文人其所以不朽的,令人景仰的,令人永久思慕的,即其情感的真挚,与文词的优妙。而情感是复杂的,是变化的,不过终不能超出文人当时的环境。(这种问题过于复杂暂不多述。)我们知道艺术家他们的精神往往是高远的,尚且如此,则其他各种人的思想能有不受现代的情形所影响?

不必号召躃踊方才是悲,不必叱咤怒目方才是壮,但在棘地荆天不可一日居的时候里,我们总深深的感到悲切?在火焰将燃及毛发,霜刃横飞于目前时,我们还能否有容忍的力量?悲是内在的感到不安,悒怅,壮是向外的奋然表现这两个字能联在一起,方足见少年的精神!如闻凄笛在霜月之下,如听雁唳在重云之中,纵万籁无声,而大风将作,纵天地昏黄,而旭光将露。惆怅不使之憔悴,愤激不使之卤莽。然后方可以将此等真纯有力的烟士披里纯,合而为一,所向无前,无坚不摧,无锋不挫。我们的少年!今日何时?中国的今日正是悲壮精神的酿造所,也是我们真纯有力的烟士披里纯有表现的机会。我们宁能目睹此沉沉河山使之日日的黯淡无色?我们宁能听那些饱飏饥鸣的外族的箝制?我们宁甘受这些暴君们的掊克聚敛,恣欲肆杀?我们宁愿袖手以听异族及同族的妖魔的宰割?我们宁愿低首下心以丧失中国少年的精神与人格?呜呼!悲壮的精灵何在?在此风雨如晦中,你们为何还深藏在人人心里,不敢起舞?不敢高呼?不敢奏一曲哀切淋漓的曲调?呜呼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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