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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扬州清明

扬州清明,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①。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监门小户亦携肴核纸钱②,走至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③。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④,靓妆藻野,袨服缛川⑤。随有货郎,路旁摆设古董古玩并小儿器具。博徒持小杌坐空地⑥,左右铺衵衫半臂⑦,纱裙汗帨⑧,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⑨、秋梨福桔之属⑩,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处,人环观之。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

【注释】

①展墓:指清明扫墓。

②监门:指守门的小官吏,泛指地位低下的贫穷人家。

③饮胙(zuò):祭祀过后饮用祭祀的酒,吃祭祀的饭菜。

④天宁寺:即天宁禅寺,在今江苏扬州的城北,始建于东晋,相传是谢安的别墅,后其子谢琰准许改建为寺,因此名为谢司空寺。武周证圣元年改为证圣寺,北宋政和年间正式名为天宁禅寺。平山堂:在今江苏扬州西北的大明寺内,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时任扬州太守的欧阳修修建此堂。坐在此堂中,江南各山都历历在目,似乎与此堂齐平,所以名为“平山堂”。

⑤靓妆藻野,袨服缛川:美丽的妆容像水藻一样遍布野外,黑色的衣服布满了山川。“藻”、“縟”用作动词。

⑥杌:指小凳子。

⑦衵(rì)衫:内衣、衬衣。

⑧汗帨(shuì):指佩巾,即古代女子外出时经常系在腰间的汗巾。

⑨肩彘:即彘肩,猪肘子,猪腿最上面的肉。

⑩福桔:桔子的一种,因产于福州而得名。

跌成:一种赌博游戏。根据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跌成,古博赌游戏时人谓之拾博。用三钱者为三星,六钱者为六成,八钱者为八乂,均字均幕为成,四字四幕为天分。天分必幕于幕偶,字与字偶,长一尺,不杂不斜,以此为难。”

西贾:指山西的商人,当时徽商和晋商的实力最为雄厚。

阮:一种弦乐器,柄长且直,形似月琴,有四根弦也有三根弦。

纸鸢:即风筝。

老僧因果:指僧人讲说佛法。

蛰蛰:人头攒动的样子。

臻臻簇簇:拥挤簇拥的样子。

横披:书画装裱的一种样式,横幅较长而竖幅较短。

张择端(1085-1145):字正道,琅琊东武(今山东诸城)人。北宋画家,特别擅长画楼宇、林木和人物。代表作有《清明上河图》《金明池争标图》。

西方美人:典故出自《诗经·国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后来用此典比喻对故国之怀恋。

盱盱:眼睛直视。

【译文】

扬州每逢清明时节,城中的男男女女全部出动,家家户户都去扫墓,即使每户人家一天要拜祭好几座坟墓,清明这一天必定都要去。所以路上轻便马车、高头骏马,水中箫鼓画船,路途曲折,来来往往不辞辛苦。一般的小户人家也携带着酒菜纸钱,步行到墓地,祭祀过后,席地而坐,享用祭祀用过的酒菜。从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到平山堂这一带,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遍布草野,身着黑色祭服的人布满山川。随处都有货郎的踪影,在路边摆设古董、古玩和一些小孩子们玩的玩具。赌徒们拿着小凳子坐在空地上,两边放着半袖短衣、纱裙汗巾、铜炉锡壶、瓷器、漆盒,以及猪腿、新鲜的鱼、秋梨、福桔之类的食物,呼朋唤友,把钱投掷在地上吸引人来赌博,这就叫做“跌成”,或者是六钱,或者是八钱,或者是十钱,叫做“六成”、“八成”、“十成”。类似的赌摊有百十处,人们围起圈子来观看。这一天,四方游走之人以及徽州商人、山西商人、青楼名妓,所有的好事之徒都聚集在这里。在长堤或者草地上,人们骑马、放鹰;在山丘或者平台上,人们斗鸡、踢球;在茂密的丛林和树荫下,人们拨弄琵琶、弹奏古筝。浪荡子弟们相扑为戏,小孩子们争相放飞风筝,老僧在讲解佛法因缘,盲人在说书,围观的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人数众多,十分热闹。傍晚的时候天空铺满了彩霞,车子马匹纷纷杂杂,准备归家。高官显宦家的淑女佳丽,从撩开的马车帘幕里露出面容,婢女丫鬟们疲倦地准备回程,山花斜斜地插在发髻上,簇拥相挤,争先恐后地走进城门。我所见到的景象中,只有西湖的春游、秦淮河的夏游、虎丘山的秋游,才能和扬州的清明踏青相比较。然而那些景象都团团拥簇、像画家画出的横批;扬州清明却像鱼贯龙门,大雁排阵,长达三十里,就像是画家的手卷,南宋张择端所画的《清明上河图》,追忆描摹当年汴京的繁华热闹景象,有故国之思,而我眼睁睁地看过扬州清明踏青的热闹景象,怎么能没有故国之梦呢?

【评点】

繁华转眼都成空梦,人生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张岱曾亲眼见证当年扬州清明的热闹景象,他虽不是画家却用他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当年那祥和安宁、热闹非凡的踏青场景。读来让人羡慕不已,而对作者自己而言,字字写来都是一把辛酸泪。“西方美人”终究是回不去、得不到了,故国之梦只能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追忆,只能在他张岱的笔记里梦想。六朝繁华逐烟水,江山易主,山河破碎,亲友离散。世人哪里懂这故国遗民的悲辛苦楚,字里行间里何尝不是一部个人血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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