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②。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③，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正德间④，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⑤，锅其遗也。”入大殿，宏丽庄严。折入方丈⑥，通名刺。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又曰：“怎么行礼？”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勿劳棒喝，勿落机锋⑦，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⑧。”老和尚首肯余言⑨，导余随喜⑩。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舂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注释】
①天童寺：在浙江宁波鄞县的天童山上，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300），有东南佛国之称。
②诣：拜访。
③鉴：镜子，这里指用镜子照。
④正德：指明武宗朱厚照的年号，从1506年到1521年。
⑤白地：指没有树木房屋的空地。此处指建筑物被龙夷为平地。
⑥方丈：指佛寺中住持住的地方。
⑦机锋：佛教用语，指机警犀利的话语，也指话里有锋芒、隐喻。
⑧下落：究竟，明白。
⑨首肯：点头同意。
⑩随喜：游览寺院。
碓（duì）：指用来碾米的一种器具。
【译文】
戊寅年，我和秦一生到天童寺拜访金粟和尚。行至山门，看见万工池池水碧绿澄净，可以当镜子照见人的胡须眉毛，池子旁边有一口大锅倒扣在地上，我问和尚这是怎么一回事，和尚说：“天童山有龙穴，龙经常下来喝万工池的水，因此那些脏水都不会流到这个池子里来。正德年间，有两条龙相斗，寺里五六百个僧人撞钟擂鼓来威吓它们，龙发怒了，把整个寺庙夷为平地，这口锅就是那时候遗留下来的。”进入大殿，里面非常宏伟庄严。我们转入方丈内，把拜帖递上去。老和尚看见人就打，称为“棒喝”。我坐在方丈里，老和尚迟迟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有名侍者手里拿着仪仗和如意在前面引导，面朝南面站立，然后说：“老和尚出来了。”然后又说：“你怎么行礼？”大概是官长见了老和尚都要下拜行礼，不敢和老和尚分庭抗礼，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和尚下来，行主宾相见之礼。侍者又说：“老和尚怎么坐？”我又一动不动地站着，老和尚就请我坐下来。坐下来之后，我说：“我们两个门外汉，不知道佛理，也不知道佛法，希望老和尚慈悲为怀，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不用劳烦您棒喝，也不要话中暗藏机锋，只求您讲佛法义理像说家常白话一样，与我们老老实实商量，求个明白。”老和尚点头赞许我说的话，带领我们游览寺院。早晨和晚上都让我们在方丈内吃斋，对待我们都非常礼貌恭敬。我游览了整个寺庙，发现寺里有僧人工匠一千五百多人，舂米的、碾碓的、推磨的、蒸饭的、打水的、烧火的、锯木的、劈柴的、做菜的、煮饭的一一具备。一个个面目狰狞，急急忙忙，非常像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老和尚的规矩很严格，常常亲自起身撞人，不仅仅只是“棒喝”。
【评点】
佛教传到中国，很快就与玄学结合起来，后来发展成蔚为大观的禅宗。其以达摩为初祖，传至五祖弘忍禅宗，分为北禅宗和南禅宗。北禅宗神秀主张“渐悟”，而南禅宗慧能主张“顿悟”。后来南禅宗发展起来，其中一个支派临济宗以其机锋凌厉和棒喝峻烈而闻名于世。此处作者所写的即是临济宗的一个寺庙，老和尚开讲佛法，对众人多施加棍棒以此点悟。寺中诸僧多露出“狰狞”之相也就不足为怪了，大多是受老和尚的棍棒之威和严苛的清规戒律吧。